唐宇文捏着温润的朝笏,低头看着自己崭新的锦鞋,崭新的朝服。
光禄寺卿,听着倒是个响亮的名头,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实权,再说他能在这朝堂立足,和他无心政事有极大的关系。
他不敢太过冒进,他也不敢在像以前一般拖家带口的被流放。因为,新帝不是赵瑞,新帝仁义又勤于朝政,世人歌颂其德,高风亮节再不能用了。再说,他已经年纪大了,再也禁不住折腾了,再也没有底气去吃那个苦了。
唐宇文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女儿何时才能长大呢?做个尊贵的娘娘再怎么也比个侍女强啊?若是得个皇子,日后富贵更是不同寻常!他得想想办法,唐家无男丁,再不谋划,青州唐家就要沦落末流了。
他又召集了几次幕僚,商议的结果都令他不甚满意。
后来有一个平时不怎么出意见的幕僚给他出了现在这个主意,他提出目前光禄寺的弊端,且宴席之事,若是无心,放任即可,反正也是有规制的,若是有心,也极容易拿来说事,且牵扯甚广。他听后极其满意,就瞅着时机,在朝例中提了出来。
赵玩见唐宇文紧张不已,沉声道:“这事朕前些日就发现了,内务这边正在改制,看来效果不行,唐大人理个章程出来吧。”
唐宇文看不出帝王的喜乐,道:“臣遵旨。”
唐宇文退回自己的位置,再不言语,他低着头,想起了自己女儿当年以死相逼、拒绝入宫的决绝的面容,他必须得好好筹谋,他必须让那丫头自己死心,走上他安排的路。
良久,高位者故意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近期的确天灾人祸众多,朕早些日子就让内务节俭了,后来皇后也号召了后宫,倒是节约了不少银子,目前估计快要到江都了吧。”
群臣心中各有想法,但听及此却纷纷赞扬帝后仁慈,爱护百姓。随后不少宗族纷纷表示忠心,也要为江都捐赠。
赵玩见目的已达,缓缓说道:“众爱卿有点心意即可,切莫勉强。”
众人又是一番夸赞。
刘盈偷偷打量坐在龙椅上的远处的帝王,期望不已。
直到下朝,皇帝也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刘盈一字一句地琢磨了自己之前的言语,赵玩在等,等一个人。
等赵玩到了御书房,看见中书令王在仁的嫡次孙笔直的跪在案前,他终于舒了一口气,今日郁结于心的愁绪都随着这口气烟消云散了。
随后赵玩就下旨封刘盈为巡使,主管调粮之事,封王子文为督察使督察此事进程,他又吩咐王子文彻查防洪堤偷工减料之事。
旨意下达之后,赵玩迎来了近几日难得的好心情。见近日在无大事继续处理,就离开案牍,让大女官紫云去把赵铭和赵玲接到养心殿,培养亲友感情,促进家庭和谐。
龙川向东,奔流不息,岁月如梭,亘古不变。
荣止在陆大人离开后依旧待在河堤,他看着已经沉淀下来的清澈的长河,有渔夫划着小竹排,顺水而流。
金乌西斜,天边出现了一抹金色,如同一条金丝带。
容止沉默不语,仔细的检查河堤材料的构造,又沿河而上,去检查其他地方的河堤。
行走在河堤上,右手边是波澜壮阔的长河,左手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良田。他回身望去,看见被冲毁的下河村,正好地处低处,所以河水漫过防护林的边缘后,在没向上蔓延。而下河村的另一面,正好又是连绵起伏的山坡,河水奔流而下,又只止在了下河村。他不由得想,那个人选的位置真好,既达到了目的,又没有伤及百姓。
他继续走在河堤上,直到天色渐晚,夕阳挂在远处的群山上,为这奔流而去的长河铺上了闪闪金光。
有渔者,在金色的长河中,披着霞光,高歌:
日升月落兮,不分昼夜兮,
长河东去兮,滚滚不尽兮,
有渔人歌兮,身披彩霞兮,
逝者如斯兮,即行既止兮。
容止听见这低沉飘渺的歌声,看着这安静的长河,伫足凝望。
歌声传过金色的霞光,传过滔滔的黄河,吸引着他。他慢慢的走向长河,白鹭飞出金色的芦苇,鸟儿归巢。
此时的长河安分得如同一位端庄娴静的女子,一点儿也想象不到它奔腾着吞噬良田村舍的无情。
容止转身,坐在河堤上看着不远处的万亩良田以及那华灯初上的江都府首府,阵阵河风吹拂着他的衣襟,他的心就像身后的奔流向东的万里长河一样波涛汹涌。
霞光为他镀上了金装,黑夜遮住了他如同这长河水般的心情。
容止塔头,看见月亮已经挂在了江都府的上空,天空很高,月亮很亮,几颗星星稀稀拉拉的散落在夜空,发着微弱的光芒,
容止看着灯火通明的江都府,缓缓的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向那灯光闪烁的地方走去。
回到城里时,已经是闭门的时候了。容止见守城的士兵正在准备关闭城门,容止赶紧小跑了过去,借口替陆大人检查河堤,勉强被放了行。
一进城,他看见满城的灯火,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他止住一个行人,询问原因。
那人喜笑颜开的答道:“一位南唐来的富商昨日为其女儿点的,但是早上不是出了大水冲毁了很多良田和村庄嘛,富商就继续点灯,说是为民祈福。”那人一脸憧憬,又补充道:“那可真是一个好人啊,他还在城门口和几条主街上设了好几个粥棚施粥。”
容止还没听完就转身跑向城门,想去明月山庄找那人,去看看那人,可是他还没到城门就被守城的府吏拦住了。
他垂头丧气的在城里乱逛,仔细地数着、看着,在心中细细的临摹着那人点的灯。
那人是把江都府所有的灯都买了吧,五颜六色,形状各异,让着人间比繁星更闪耀。
他走着走着,走到了江都府首府内最高的秀英山。
秀英山坐落在江都府的西南角,一个不大却视野极好的山。容止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缓缓的向上爬。
容止走在没人的石道上,容看着山下一片通红的江都首府,那红气冲天,似乎这寂静的秀英山上也能听见集市的喧哗声。
他失魂落魄,一点儿也没注意到,秀英山上的石道旁点了一排排引路灯,给这原本漆黑的秀英山挂上了条条彩带。
等他走到眺望台,站在那树影下,有两个黑衣人突然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
透过高大的黑衣人,容止看见那个白衣女子正倚栏远眺,她一个人静静的眺望这江都府,山风吹动她的长发,她的衣襟。他突然想到了苏东坡的那句“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他突然想走近看看,却又怕惊恐了这天上人,他驻足凝望,伴着风,伴着山林,伴着辰星,无声的对她说:
你看看
人道都是为别人点灯
你到好
自己点了这满城灯火。
却又避开繁华
独自欣赏。
他隐逸在黑暗中,直到那人离开,直到黑衣人离开。
容止走近眺望台,站在她矗立的位置,看着山下的江都府,思考着她眼中的江都府是不是同他眼中的一样。
他看着江都府,山风吹拂树林,树叶随着风沙沙作响,他听见渺茫的欢声笑语在这寂静的山林中飘荡。
随后几天,容止都忙得不可开交,陆大人任命他来协助此时,他向陆大人建议先安抚灾民。
于是他们先将灾民安置在控制的公馆义馆,位置不够又在江都府外城修建棚屋,暂时安置。
容止去考察棚屋修建地址,最后选择在江都府首府东南角的高地修筑棚屋,那处地势高,光照好又通风,而且正好是龙川河的一个小支流的下游。他看了好几遍,都觉得这个地方极好,于是他又带着陆大人来察看了一番,陆大人也觉得这里可以,于是棚屋地点就定了下来。
在他寻找修筑地点时,陆大人也找了首府的各位匠人,已经买材料的地方,定好地点,当即就可以召集人开工。
开工后,容止也去看了一次,给了些建议,比如定不要污染了水源,房屋间隔要稍大些切不可聚集拥挤,比如定要让房屋向阳通风。
一切都在稳健运行,陆丰泽怕生瘟疫连大夫都安置了,随着房屋的建成,灾民们陆陆续续搬了进去。他不敢开府库,只得去求助江都府的各个世家,最开始也是碰壁,但最后带着护七,一切都好说了,世家们也出了一些粮,再加上这期间那个人的粥棚,灾民基本都没饿着。他们的生活也基本没有什么变化,除了每天不用去田里干活,除了换了个地方生活,他们依旧每天乐呵呵的,高高兴兴的生活着。
等巡抚和督察使到的时候,灾民基本都安置妥当了。巡抚带了皇帝圣旨,接替了陆大人之职,陆大人革职在家。
而这段时间他再没见过那个人,他也没去明月山庄,他只是在江都府来来往往,在大街小巷中、歌楼酒肆中穿梭,他也时常去秀英山看看,走在秀英山的山间小道,在眺望台倚栏远眺,在山涧溪下流连忘返,但哪里都没有那个人。
他忍住愁绪,又走遍了江都首府的大街小巷,依旧没见到那个人。
后来他忍无可忍,决定再不能忍,就跑去问了护七,他说,她走了。
他问,去哪了?
护七说他也不知道。
那个人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就像一个梦一样,梦一醒,就没了。
除了首府中偶尔还有人提起那连点了七天的街灯,那连开了七天的粥棚。
唉,不知再见是何年。
不过山水总相逢,总会相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