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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是一个极端寒冷的早春时节。

元宵节刚过,靠阳的山坡上裸露着大地的本色,野草似乎已开始在那里萌芽。然而,这个四面环山的石窝村的早晨,依然刺骨似的寒冷。庄户人家房顶上烟囱里的炊烟,直直地升上天空。它所带着的柏枝、麻柳、香柴和柴草以及火盆里浓烈的渣筏的烟味,还有打泥炕和木板炕里刺鼻的死烟味儿,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村子的上空。

这时候,太阳是一个纵火的娃娃。他点燃了天边的云霞,然后调皮地在龙王山上窥探。许久才慢慢地跳出来,用它那张新鲜而又炽热的圆脸俯视着大地。

不知是谁家十五六岁的男孩,光着脑袋,身上裹着一件没有袖子的显然是大人的破毡袄,赤着一对净脚片子和两条冻成紫色的起鸡皮疙瘩的细腿,靠在一堵风化得参差不齐的朝阳的墙根,迎接着灿烂的阳光。从隔壁传来老人时断时续有气无力的咳嗽声、小孩的哭声、鸡犬乃至牲畜的叫声,特别是驴的粗犷而又放肆的歌唱连绵不绝,牵人肚肠,构成了山村早晨特有的交响。

也许是天气太冷的缘故,刘保山戴着一顶滚灯毡帽,穿一件半长的、在腰里用一根阴毛绳子勒着的破皮袄,佝偻着腰身,袖着两手,臂弯里缠绕着长长的牛缰绳,蹒蹒跚跚地从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孩面前走过。他的后面跟着他家的吃奶孺牛。小花牛犊不停地跟妈妈亲热,前前后后地撒着欢儿。

“二娃子,揭开家里的炕板烤着去吧,你冻不冻?”保山说。

“没……啥,三爸,你……饮牛去?”叫二娃子的男孩嘻嘻地笑着。他说话时牙关紧咬,声音发颤,说出的话也带着寒气,带着结巴。

“哎。”刘保山望了二娃子一眼,答应着从他的眼前走过去,没几步,又回头问,“三娃的病好了没?”

“没……好,黑来人睡的时候死球掉了。”二娃子说,那神气,仿佛死掉的弟弟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啥,你说啥?胡说!”刘保山停下了脚步,一下子直起身来,显示出他挺拔的身材,对着二娃子吼了一声。他严肃的神情跟刚才龙钟的形象判若两人。

“真、真的,三爸,我没胡说。”二娃子有点委屈的样子。

“哦,真的死了,也不是啥大病啊……”刘保山望着二娃子怔了怔,自言自语着,依然躬下腰身,拉着他的牛慢慢地走出了巷子。

“哎,三爸,你给我问……问一声二爸,天……天佑德要不要我这样的娃娃?”二娃子在保山的后面喊了一声。他喊完了,也不知道保山听见了没有。又见保山后面的牛屙了一泡粪便,赶紧跑过去,将冻麻的双脚塞进热乎乎的牛粪里取暖。望着初升的太阳,他脏兮兮的脸上露出天真而又调皮甚至玩世不恭的笑意。不久,那牛粪就没了热气。二娃子把两只脚不停地相互搓着,像洗脚,又像原地踏步。他怕湿牛粪很快冻结在他的净脚片子上。尽管这样,他的嘴也不闲着,看着挑水过来的谁家的媳妇儿谝上两句,嘴上占些人家的香瘾,弄得那年轻女人差点把装满水的木桶在石头上磕烂了,这才在那女人的骂声里嘻嘻地笑着,油腔滑调地唱起了他的“烂摊子”——一更里的月牙儿爬上来,大门上撂进个石头来。尕妹妹你开门来……刘保山家门前的场院里,很早就停了一辆做工比较细致的木板车。车辕里套着一匹正当齿龄的枣骝骟马,配着整齐讲究的家什。看得出来,主人在这上面花了很多心思,这在当时的庄户人家是很难看到的。只有靠着给别人拉东西,养家糊口的车户或者大户人家的车夫才有这样的心劲儿。

枣骝马被绑在草垛跟前的树上,但它却不肯吃一根草。它的前蹄在依然坚硬如铁的土地上刨着,喷着响鼻,引得不远处向火取暖的车户哥不时地吆喝它一声,但仍不能使它安静下来。车户哥只好磕掉烟锅里的烟灰,把那柄玛瑙嘴的旱烟瓶装进带有火镰的麝皮烟袋里,别在用牛毛编成的黑白相间的花腰带上,这才来到马的跟前,紧紧缰绳,理理马的鬃毛,又爱抚地将那只粗糙的大手放在它的脊梁上,一直摸到尾巴,然后把马尾抓起来,很细心地摘掉上面粘连的草,绾了一个结,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车辕,然后走到不远的地方,靠在一棵树上撒起尿来。

太阳像点完了卯无事退朝的皇帝,急匆匆地躲进了云层。风开始吹起来,刮得刘保山家大门上贴的白纸对联哗哗乱响,不一会儿就被风撕下一片,像一只断了线夹杂在零零星星飘舞的雪花中的纸鸢,荡向远方。

刘保山拉着他的饮完了水的牛回来了。他呼出的热气凝结在至少有三个多月没刮的并不浓密的胡须上,像被微风吹着挂在苍松虬枝上的柳绵,还有那一片片雪花落在他的滚灯帽上,他的破皮袄上,像落在一背斗移动的炕灰上似的。

刘家在石窝村这个牛蹄窝一样大的庄子里也算是一户殷实人家。虽然比不上山外的有钱汉穿金戴银,但也够吃够穿的。对一个乡下人家来说,这已经够了,很不易了。而这一切,二十多岁的保山当然知道都是靠了哥哥保中的好处。因为哥哥这几年一直在天佑德里当酒大工。保山还知道,他的这位哥哥保中其实姓郭,说白了就是郭家的人,是为了避难才隐姓埋名,被他的父亲收留在他家的。保山一直很好奇他哥哥的两只手和两只脚上的伤疤,但他一直没有机会得知它们的来历,因为谁也不会告诉他。每当他问及他的这位异姓哥哥时,保中也只是看着他淡淡地笑笑,然后就用别的话拐到一边,直到年前他的父亲临去世的时候才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真相,当时就惊得他张大了嘴巴,合都合不拢。保山惊讶于他的这位哥哥年轻时候的遭遇,更佩服保中能够挺到今天,心里越发地尊敬这位“异姓”的兄长。如今,父亲过世了,又过了百日,哥哥就要带着嫂嫂走了,还有刘梅刘松都要走了,要到威远堡去,到天佑德去,去他们真正的家。保山虽然心有不舍,但也不能相留。毕竟哥哥保中有他自己的家,属于郭家的家。再说,哥哥和嫂子为这个家也付出了很多。不说为家里贴补了多少,单就嫂子对父亲的那份孝心就超过了他,也超过了庄子上任何一个女儿对于她们的父母。还有嫂子对他的那份呵护,就像亲娘一样。他在戏文里听过长嫂为母、长兄为父的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差。尤其是对于嫂子,他真的如母亲一样敬重,从来也不曾违拗过她的意愿。

“车户哥,到家里坐会儿,又下雪了,去喝口茶抽口烟吧。”到了家门口,保山看见车户哥从那棵大榆树跟前转过来,就招呼说。

“不去了。”车户哥一边系着裤带一边说,风吹着他那条短而宽的裤筒,像两面鼓了风的旗子,又像塞满羊毛的两条布袋,“二八月的天,总是这么一副妖婆脸的模样儿。劳烦催一声儿,路远着哪。”

“也是。”保山牵着牛,仍站在风雪中,“可你在我家大门口,到里面也不坐一会儿,叫庄子上的人见了笑话我哩。”

“没啥,没啥,我吃过早饭的。你请进去,嫑管我。再说了,这牲口也不安静,我还得守着。”车户哥说着,又回到冒着烟的火堆前蹲了下来。

保山见如此,只好牵着牛自顾自地进了家门。

“三爸,我来拴牛。”保山一进院子,他手里的牛缰绳就被一个十一二岁的眉清目秀的男孩跑上来接了去,“刘松,拴短一点,别把牛绞在槽道里。”保山笑着,给男孩说了一声,然后就搓着手进了东边保中的屋子。

“哥,嫂子,外面又下雪了,车户哥在催哩。”

“哦,知道,快拾掇好了。”保中冲兄弟笑笑,他已经收拾好他该拿的东西,斜挎在炕沿上装着二马驹的水烟瓶。他脚前的地上放着一只老式而破旧的牛皮箱子。“他三爸,去把他婶子叫来。”段氏正跪在炕上在炕柜里收拾东西,见保山进来,转身说。保山听了嫂子的话,答应着转身出去。

“嗬,下雪了,下雪了……”从屋外传来刘松的声音,蹦蹦跳跳地一直出了大门。

“松儿,不要跑远了,一会儿就要走的。”保中听见刘松的声音,就从窗户里喊了一声,喊完了,看见妻子段氏关了炕柜的门,从他的身边溜下炕去。保中心里一热,大有惊艳的感觉。他看见妻子已经穿戴好了出门的衣裳,虽然也不是什么新的,但恰是他们结婚的时候穿的,裁剪得体,极合她的身段。因是红色,段氏嫌它窄,嫌它妖娆,所以一直压在箱子底下。这是段氏对别人的说法。其实,她心底里却对红色有着一种抵触或者说是恐惧。她一看见红色,就会想起为救她而死的新妈,心里面就会涌上一股子血腥,就连她在结婚的那天也不例外。那天,她几乎一路呕吐到了石窝,呕吐得天昏地暗,看得前来道喜的客人一愣一愣的。保中也紧锁着眉头,心里活脱脱揣了一个兔娃儿,直到晚上同房后才解开。如今,近二十年过去了,尤其是女儿刘梅渐渐长大了又喜欢红色,使得段氏不得不天天面对着心里的那种阴影。段氏虽是一个弱女子,却也是一个坚强的人,随着岁月的冲涮,久而久之,她心里的那种阴影和血腥便逐渐淡去,最后,甚至喜欢上了这种充满了活力和青春的颜色。今天,段氏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又看见了自己结婚时穿的衣服,心里便有了穿上它的强烈愿望——她就要回到那个血腥之地去,心里的阴影再一次充满了心头,但她并不觉得恐惧。她只是惋惜,十多年来,自己像一棵草一样默默地埋没在石窝的山里,从来没有像花儿一样绽放过。今天,便是她的春天,她要美美地绽放一次,一次也足以慰藉自己的心灵。想到这里,段氏便从箱子底下取出来,看了又看,最后心一横终于穿在了身上,但依然显得那么得体,不得不使保中又想起他们结婚时的情景。还有段氏的头饰,依旧是家常梳理的,只在后面绾了一个髻,套在一个黑色的网兜里,上面别了一支孔雀蓝的步摇,但在此刻却更显得窈窕多姿而又干净利落。还有那对耳坠儿,是那年她生了刘梅刘松后四弟郭连城的媳妇田静送给她的。不愧是从京城里带回来的物件,又是弟媳的眼光,显得特别不一般。那一对葡萄似的绿珠和吊绿珠的银质长链,衬托得段氏风姿绰约、美艳照人……十几年过去了,也许平日里粗衣布衫的惯了,保中从来也不曾觉得自己的媳妇竟是这样的美,这样的妩媚娇艳。是自己太对不起她了,跟着他窝在石窝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受了这么多苦,又给他生了一对金童玉女似的儿女。保中想到这里,心里便藏了些许内疚。但是眼下哪里顾得了这许多,便说:“好了,别拾掇了,留给保山他们吧,到了威远堡啥都是现成的。”

“快好了,外面下雪了吗?箱子还没抬出去。”段氏看了丈夫一眼说。可她的手并不闲着,踮着两只小脚,翩翩然像只蝴蝶似的在保中的眼前晃来晃去。

“嗯,待会儿我跟保山抬就是了!”保中说着,情不自禁地看着段氏。

“看啥?那个样子。”段氏看丈夫紧盯着自己,禁不住脸红心跳,看看并没有啥拾掇的了,索性就站在丈夫的跟前。这当儿,只见刘梅“噔噔噔”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一根冒着青烟的火绳子跪上炕去,正噘着小嘴儿吹着,脸上还抹了一道锅墨。火绳子的烟带着一股子浓浓的艾草的香味儿,立刻在屋里面弥漫开来。刘梅吹旺了火,隔着桌子把它按在父亲的烟锅上。保中这才“乓乓”地吸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悠然地吐出来。他吐得很慢,像舒了一口气,那享受的样子仿佛心中郁积的块垒顿然消散了似的。然后,才不紧不慢地看了一眼段氏,笑笑说:“我在看你的这对耳坠儿。”

“好看吗?”段氏迫不及待地问。

“好看。”保中说着,抽出水烟瓶的烟锅,甩干了水,将烟灰吹到地上,又将烟瓶里剩余的残烟吹出来,方才安上烟锅,把水烟瓶递给了刘梅,叫她放好。

段氏看在眼里,心里像喝了蜜似的,笑嘻嘻地望着他们父女,心里却对自己说:“那是什么耳坠儿,是这衣服惹的祸呀。看来,真的不能再穿了。”至此,段氏正想着重新换一件衣服的时候,保山和他抱着孩子的媳妇刘吴氏也走了进来。刘吴氏欠身问了保中好,这才走到段氏的跟前叫了一声嫂子,看了她好久才惊喜地说:“嫂子,你穿上这衣裳太好看了。”这里保中便和保山提了那只箱子出去了。他们再走进大门的时候,段氏被刘吴氏挽着胳膊也从房里走出来,她的胳膊上套着一个粗布的包袱。再看她身上早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耳朵上的耳坠儿也不见了,吊在刘吴氏的耳朵上。刘吴氏抱着孩子的手里还拿着一双元色布鞋,显然是段氏给保山做的。

“走吧?”保中问段氏。

“走。”段氏说着,把包袱塞给了刘吴氏,径直跟着保中到堂屋里去,两个人化表焚香,向刘家的祖宗牌位磕了头,这才一步一回头有些不舍地走出了大门。

这时,车户哥已将马车吆到巷道里,刘梅刘松早上了车,正等得不耐烦呢。刘吴氏抱着她的孩子出来的时候,段氏也上了车子。她便把孩子塞在保山的怀里,自己跑到柴垛跟前,三两下便用挂在草垛上的草钩撕了一抱子麦草,放进马车里,围盖住刘梅刘松的腿脚。这才在一连串的告别声里和抱着孩子的保山看着马车缓缓走出巷子。

保中没有忙着坐上去,只是跟在马车的后边。马车走得虽然不是很快,但落雪的路面很滑,保中还得要和前来送他们的庄员打一声招呼,所以本来腿脚不太灵活的他跟在马车的后面就有些吃力了。看看到了村口的那两棵大门树下,车在刻着“泰山石敢当”五个篆字的大石头旁停了下来。车户哥紧紧霸王皮头上的勒绳,枣骝马立即仰首挺胸,一副威武雄壮的样子,仿佛只要一声令下,就要上阵冲锋似的。

“车户哥,你这马真是一个好走马呀。”保中气喘吁吁地说。“那是刘大哥你夸的。其实路上滑,你走得慢了。”

“哪里的话,我跑着都跟不上。”保中说着,用衣袖掸掉右车辕上的雪,准备坐上去。

“不怕刘大哥笑话,说快也是真的。”车户哥说,“我们赶大车的,全凭一个好牲口,拉人拉货,既要快,又要稳,那就要使牲口有一副好走手才成哩。”

“是啊是啊……”

“三爸也来了。大,你看,三爸。”两个人正说着话,刘松却用手指着叫了起来。“保山,你这是……”保中只得从刚坐上去的车辕上跳下来迎上前去。

“这是大的水烟瓶。大没了,我也用不着,二哥,你就做个念想,闲的时候,就抽两瓶,解解乏。”保山说完,把手里的水烟瓶以及烟匣子一并递给了保中。保中接过抱在怀里,心头发热,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默默地跨上车辕,向保山挥了挥手。这时,车户哥的精巧的小鞭在半空里画了个“之”字,“叭”的一声脆响,枣骝马立刻小跑起来,真的疾若追风,又快又稳,很快就在保山的眼前转过山嘴,不见了影子。

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龙王山像一头卧狮,静静地俯视着这片白茫茫的大地。

结冰的河道上早就有了厚厚的积雪,而且上面被什么东西刚刚溜过的样子,很滑溜。车户哥和保中就跳下车,扶着车辕,小心翼翼地行走。

“刘大哥,这是啥溜的?一行一行,看来刚过去时间不长。”

“是用柏板。背柏板的人为了省力在冰上就拉着走。看得出,车户哥到我们石窝是头一回了。”

“是啊是啊。刘大哥怎么看得出来?”

“车户哥没听说过,”保中笑着,沿着先前的话题说下去,“‘石头沟,石头沟,夏天没有路,冬天冰上走。’车户哥你不知道,除了冬天,你的马车就进不了我们村子。可一到冬上,河里有了冰,下了雪,天天都有拉柏板新溜出的印哩。”

“这么说,背柏板的人一定很多?”车户哥问。

“也不是,一个庄子上也没有几个人是吃得了那黑苦的。背着一百多斤的板子,还得翻几架山呢,烟瘴又大。一般人受不了那苦,除非没办法了才去,还得躲着巡山的夜叉。”两个人说着话,车子已转过了一个弯,上到河岸上来。远远地看见一行五六个人直挺挺地靠在木桩上歇息。在风雪中仿佛和木桩连在一起,一动不动,像雕塑,又像被绑在刑场上赴死的囚犯。

“娘,你看前面的木桩上绑了人。”刘松手指着前面的那一行人,问,“他们犯了王法了吗?”车户哥和保中两口子听了都笑起来。

“真笨。大不是才说了吗,那些是背柏板的人。你才犯了王法呢,大惊小怪。”刘梅起身看了看又坐下来,白了他兄弟一眼。

“谁问你呀,浅塘。”刘松不服气地乜了姐姐刘梅一眼,又问他大说,“大,他们把柏板背到哪儿呀?”

“背到威远堡街上。”保中一边走一边抚着儿子的头说。“就背到我们去的有鼓楼的地方吗?背那么远做啥呀?”

“卖呗。卖到我们新家对面的棺材行里。”刘松还要问时,被段氏止住了,并拉了拉他的狗皮帽子的帽耳,替他掩好了脸说:“好了,别问那么多,等你长大了就啥都知道了。”刘松被段氏弄得只露出一对眼睛,调皮地眨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马车“吱吱吱”地碾着积雪在这背柏板的人面前过去,又把他们撂得远远的,然后转过一个弯,地势就变得开阔起来。这时已是晌午时分,风小了,雪小了,天空似乎有些亮堂起来,并传来一阵悠长的花儿声。

没走多远就看见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群羊在啃着高高的麻柳秧子。若不仔细看,真难分辨出来。避风的崖凹里飘出一缕青烟,一个牧羊人在那里烤火。因为雪还没有停下来,迎着风看不出他的年龄。但他的声音充溢着颤音,悦耳嘹亮,清晰地送进人的耳鼓——威远堡的鼓楼天佑德的酒,清溜溜儿的油,喝醉过八仙里头的拐子;枣骝马的车子山沟沟里的路,风习习儿的雪,拉走了我心里头的妹子。

马车踏着歌声终于走出了山路。车户哥又叫保中坐上了,自己仍旧跨上了车辕。鞭梢子一绕,枣骝马便一路小跑。车后的路就像是抽锦似的。路边的田地、树木都向后倒移。

山里的孩子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这会儿目不暇接,走马观花,也懒得问长问短了。

“松儿、梅儿,前面就到了威远堡了。你们看,那就是城门。进了城门,我们就能看见鼓楼了。”刘松听了他大的话,赶忙从车上站起来看,由于车子跑得急,他一个尻坐蹲就坐在他娘的怀里。

“小心,摔下去。”段氏说。

“嗬,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门好大呀,那庄廓比我们家的可大多了,连我们石窝都装得下了。姐姐,你快看呀。”刘松欣喜地喊叫着,引得路过的一个老乞丐把一个吊着葫芦的拐杖夹在腋下,袖着两手,躬着腰身在侧目望着他。

“嗯,我也看见了。我好像还看见了鼓楼,真的!”刘梅睁大了眼睛望着前方。

这时,马车已进了东边的城门。威远堡的街道像一个参差不齐的窄窄的峡谷,在这个风雪天里尤其显得冷冷清清。偶尔也有行人走过,大都蜷缩着身子,袖着两只手。远远望见当街一个亭楼,若鹤立鸡群,一副孤零零的样子。倒是四角上那一个个风铎,叮叮当当地随风而舞,随风而响。

段氏老远就听见了那铁马叮咚的声音,禁不住凝眸,定定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饱经沧桑的历史老人。她隐隐约约还记得小时候听爷爷说过鼓楼的故事。仿佛它也姓段,是他们段家的根和骄傲,不知是不是真的,因为这毕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谁能说得清楚呢。望着鼓楼,她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望着鼓楼,她感到一股子说不出的亲切,感到自己的心也有了着落。但是,两股子泪水却禁不住潸然而下,打湿了她的衣襟。她不由自主地说,我又回来了……马车像一艘顺流而下的小舟,径直从鼓楼的下面直穿而过。仿佛过了一道门似的,又像过了一座廊桥,然后笔直地向西驶去,只留下两个童音还在那廊柱瓦檐间回旋——“啊,鼓楼……”

“啊,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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