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西门口的城头上靠着垛口站着一个穿长衫的高高的中年人。他不是漫步夕阳,也不是欣赏风景,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那将要落下山去的太阳。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保中的酒店里奚落了赵庆的叫花子铁拐李三癫。
李三癫脸上的虬髯已经剃去,显得有些青,浓密而又蓬乱的头发也分明刚刚洗过,而且经过了精心的梳理。但仍然有些散乱。尽管如此,这也使他年轻了许多。他剑眉紧锁,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莫名的光亮,但遮掩不了他有些痛苦的神情。不久,迷茫的双眼透过垛口投向西门外。突然,他的眼前一亮,他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像一个孩子突然看见了寻找多日的母亲。
铁拐李三癫看见段氏和他的一家人正把那个吴先生题的“一枝梅”的招子往店门前的那个高竿上挂呢。
李三癫一直看着保中一家兴高采烈地把那个招子挂好进门去了才罢。这时候他才怅然若失地转过身来,背靠着垛口,望着眼前的威远堡。其实,他迷茫的双眼熟视无睹,看不见眼前的人家,看不见人家的房顶上烟囱里的炊烟;看不见街景,也看不见鼓楼这位沧桑的历史老人……二月初的风依然很冷,吹拂着他的头发,也吹拂着他的衣衫,夕阳的金辉照在他的身上,给他涂上了一层紫铜色,使他平添了一种苍凉和深沉。
一群嘎哇儿“嘎嘎”地叫着,掠着风声,在天空盘旋,最后,像一片黑云似的刮向西门外的树林。
将要落山的太阳突然变得粉红粉红的,像谁家的含羞的少妇的圆圆的脸,又像贴在西窗上的一块剪纸或一个金色的玉米饼。不久,这个饼就被伏在远山头上的恶魔咬去了一口,留下一个缺,接着又咬去一口,再留下一个缺,那饼突然就变成一把粉红色的伞,而且,这把伞不停地飘着,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不一会儿就飘得无影无踪。
李三癫这是第二次看到这样一幅图景。
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毛毛雨的黄昏。那时候的李三癫还不叫李三癫,叫作李三儿,也是因为他在家里排行老三的缘故。后来,他成名后因为行事疯疯癫癫,时常又拄着一个铁拐,所以人称铁拐李三癫。那天,李三儿是奉师父之命下山调查黄会的仓促起事和失败是谁泄密这件事的,顺便也到威远堡给嗜酒如命的师父袁道带些天佑德的酒回去孝敬他老人家。那天,也是在这西门口的城垛上,他看到了那把粉红色的伞和伞底下的那张鲜活动人的笑脸以及她的一对三寸金莲,像一只风筝似的飘进了西门,飘向雨雾的深处。此刻,李三儿还不知道,那只风筝的线儿却悄无声息地系在了他的心上,使他在自此而后的几十年间所有的日子里,时不时地扯他一下,使这种扯心的痛苦自始至终相伴了他的一生。
这天夜里李三儿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那把粉红色的雨伞和雨伞底下那张明媚的脸像一朵雨后的花,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如窗外绵绵不绝的秋雨,弥漫了他的整个心灵,无法驱走。他的少年的心旌开始莫名地摇荡,莫名地激动,莫名地怅然若失……李三儿无法入睡,索性穿好衣服,收拾停当,但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做什么。他感到自己的可笑,也感到一种莫名的牵扯使自己不得不去这样做。他吹灭了那盏气死猫儿的油灯,打开了窗——他不想从那扇吱吱扭扭的门里出去,他不想惊动任何人。但是他也不想即刻出去,他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景,听着绵绵细雨敲打树叶还是其他东西的声音。就这样,他在窗前伫立了好久,然后,就像一只大鸟似的轻轻地飞出了窗外。
李三儿悄无声息但又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街上,来到了还在淅淅沥沥的雨雾当中。可正在此时,令他意外的是有两个黑衣人也在这雨雾中蹿进了西门,在他的眼前一晃即逝。
李三儿精神陡起,好奇心促使他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走街串巷,东绕西转,也分辨不清自己到底到了什么地方。但不容置疑的是他明白自己还在城里,还没有走出威远堡。不一会儿,两个黑衣人来到一个深宅大院的后院墙外停了下来。为了不惊醒他们,李三儿不敢走近前去,只是远远地看他们想做什么。这时,只听有一个黑衣人说:“你从这里进去找人,我去前院挖他们埋的宝。记住,一定要把那个小妞给我找到。”
“可是这么高的墙,我没法子进去啊。”另一个黑衣人说。“真是个废物,来,踩着我的肩膀上。”先前说话的黑衣人踢了同伴一脚,却走到墙根里蹲了下来。他的同伴也不说话,紧跑几步,踩着他的肩膀一下子上了墙头。先前说话的黑衣人看同伴进了大院,自己也顺着墙根跑进了黑暗里。
李三儿跟着那人在墙外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黑暗里他没有看清那个黑衣人是怎么进又从何处进的院子,便不敢犹豫,一纵身攀住墙头也翻身进了院子。
李三儿刚一落地,就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呼救声。他循声来到一间有光亮的厢房,看到一个蒙面的黑衣人将一个少女压在床上,一手捂了她的嘴,一手正解她的裤带,而任她的两手胡乱而又拼命地抓挠。李三儿心里说,这厮可恶。再看地上,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少妇已躺在血泊之中,但还没有断气,仇恨、惊恐和无助布满了她的粉面。
李三儿破门而入。他顾不上床上的男女,而是急步上去扶起了那个少妇。但是,那个少妇只是艰难地转过头看着被人压在床上的少女,含混不清地说了一个“救”字,就无力地耷拉下了自己的脑袋。李三儿知道这个可怜的少妇已经没有救了,深悔自己来迟一步,便慢慢地将她放在地上。等李三儿做完这一切回头的时候,蒙面黑衣人并没有因为他的贸然闯入而停止撕扯少女的裤子,只是很不爽地回头轻蔑地问了一句:“你谁啊?”
“你祖宗!”李三儿答应着,拔地而起,像一个鹰隼似的一把抓了蒙面黑衣人的肩膀就将他摔了出去。蒙面黑衣人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但接下来看到的情景让他彻底惊呆了——床上的那个被人撕扯得衣衫不整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他白天见到的打粉红色雨伞冲他一笑的少女。此刻,她还一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裤腰,一手捂住胸退到炕角,拿一双惊恐不定的眼睛看着自己,嘴里还不停地哭叫着“不要,不要过来”。正在这当儿,被摔倒的蒙面黑衣人早已爬起,正捉了刀子往他的后心捅了过来。
李三儿听到后面的声响,知道有人偷袭,正要躲时,肋窝里已然连同衣服一起被刀锋划了一道口子——李三儿感觉了冰冷的刀锋划破肉体的那种凉凉的感觉。与此同时,蒙面黑衣人因用力过猛,身体前倾,被李三儿一个地煞脚重重地摔在一边,甚至把头碰在墙角,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两个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但两个人都不罢手,一个拿刀,一个人抡拳,在屋里打了起来。从地上打到床上,又从床上打到地上。床上的少女哪见过这么拼命的打法,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不时尖叫一声。当两个人再打到床上的时候,李三儿撕下了蒙面黑衣人脸上的黑布。蒙面黑衣人怔了怔,夺门走了。
李三儿追出门外,但很快又回来了。他看了看地上的少妇,又看了看床上的少女,也顾不了许多,俯身上前,不容她挣扎,伸手拉了少女就跑。
“快,快跟我走。慢了就没有命了。”
“还有我新妈。”
“快走吧,顾不上了。”少女是裹着脚的,又没有穿鞋,而李三儿又受了伤,两个人一前一后刚刚跑出大院就跑不动了。幸亏那少女路熟,又知道他是要救她的,便领着他挪到一家菜园子里蹲在靠墙的米莲后面,才堪堪躲过两个黑衣人的搜寻。李三儿乘此机会,脱下衣服,把自己的腰带撕成条,匆匆忙忙地缠住了伤口。两个人直待停了犬吠,才相携出了威远堡。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程。天麻麻亮的时候,李三儿和少女已走进了一条狭窄的山谷。夜雨早已停了,不见村庄,也不见一个人影。两个人见半山腰里仿佛有一个洞子,挺僻静的,就不约而同地向那个山洞走去。可是没走几步,李三儿终因失血过多,昏倒在少女的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