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儿醒来的时候，整个身子靠在少女的怀里，和少女一起坐在地上。这时候，阳光射进洞子，照在他的脸上，耀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眯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己置身在一个不大的山洞里。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他知道这样的土洞子在黄土高原的山区有很多，都是放羊的人们挖了用来避雨的，有的里面还备了干柴。李三儿突然觉得很温暖，他像一个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孩子。这时候，他听见了少女哽咽的声音，并且有一颗泪珠落在了他的脸上。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看见少女靠在洞壁上，努力地抱着自己，用她的单薄的身体支撑着他的重量。他的头就在少女的臂弯里仰着。这时候，少女用她空着的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然后用迷茫的双眼无助地望着山洞的外面。她的身体随着她的哽咽不时地抽动一下，也像扯动着他的心。
又一滴泪水落在了李三儿的脸上，暖暖的，他的心里也暖暖的，便禁不住问了一声：“你哭了？”
“大哥，你醒了？”少女听了他的声音，一时还没回过神来，愣怔了片刻，才喊出了声。少女喊罢，突然意识到自己怀里抱着的是一个少年男子，带着泪水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猛地把李三儿从自己的怀里撇开，像被蜇了一下似的挪开自己的身体，“原来你，你，你早就醒了。”少女不无嗔怪地说，显然她已经将李三儿抱了好长时间，以致身体都僵硬了，所以她扶着洞壁费了好大的劲才使自己站了起来。
李三儿没有想到少女会突然把她推到一边，疼得“啊呀”一声大喊，冷汗也顺着脊梁骨沁了出来。少女见他这样痛苦，心里有些不忍，犹豫片刻，依旧蹲下来，小心翼翼地费了好大的劲又将他扶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少女歉疚说。
“没关系的。请你放下我吧，是你把我背到这个洞里的吧，是我连累了你。”李三儿突然想起昨夜发生的事，也想起和少女逃到山沟里以后，不知咋的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那么，我又是怎么来到这个山洞里的呢？李三儿看到少女两腿上的泥土，这才想到是少女将他从山底下一步一步背上来的。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抽出自己的一只手，用一方雪白的绢帕擦拭李三儿脸上的汗水。
“谢谢！”李三儿说着，心里想，这是一个怎样的少女啊，她那纤弱的身子是怎样背着自己爬到这个洞子里来的？李三儿想着，仿佛眼前真的出现了少女背着他跌跌绊绊、艰难跋涉的身影，禁不住又是感动又是感激。
“我的衣袋里有金疮药，请你帮我取出来，我想我得好好包扎一下了。”
“嗯。”少女依言取出了药，放在他的手里。
李三儿接过药放在一边，开始解自己的包扎。
“还是我来吧，大哥。”少女看着李三儿吃力的样子说。
“也好，只是又要麻烦你了。”李三儿略一思忖，看着少女说。
少女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地走到李三儿跟前，两腿跪在了地上，略一犹豫，便义无反顾地解开了他的衣扣。李三儿看着姑娘坚毅的神情，感激地点了点头，就闭上了眼睛。
“大哥，你忍着点儿。”少女说了这句，自己先咬了嘴唇，一闭眼，猛地撕开了原先匆忙缠上去的包布。李三儿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浑身哆嗦了一下，但他没有吱声。一个男人在一个女孩子面前会表现出一种令人吃惊的坚强。李三儿的嘴唇流血了，这是他强忍疼痛咬出来的。
李三儿昏了过去。少女很从容地脱下他的衣服，包扎完了，又替他穿好。然后静静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又掏出衣袋里的绢帕，替他拭干了嘴上的血迹。
李三儿再醒来的时候，洞外的天幕上已经缀满了星星。他看见自己的身边也生了火，暖烘烘的，被山风吹着，闪烁着暗红的光。这时候，少女靠在洞壁上已经睡着了。火光照着她的脸，更显得鲜活而动人。
突然，少女惊叫了一声，一骨碌坐了起来。她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不停地喘着粗气。过了许久，这才自言自语地说：“我这是在做梦吗？”
“是的。你做了一个噩梦！”李三儿说。
“大哥，你也醒了？”少女说着往火里添了一些柴火，山洞里顿时亮了起来。
她站起来，从一个瓦罐子里倒了一碗水，又取了一片杂面三角的馍，送到他的跟前。“大哥，你吃点儿东西。”
“谢谢你。”听了少女的话，李三儿感到又饿又乏，感激地从少女手里接过了碗和干粮。
“我去了山外，用你的钱买了些吃的东西。”
“噢，你真聪明。谢谢你啊！”李三儿一边吃着一边说。
“你不是跟那个人一伙的？”少女点着头，隔着火堆看着他吃饭，许久才忍不住问道。
“不是。”李三儿摇了摇头，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心里说，你怎么能那样想呢？
“那你？”少女也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碰巧看见他俩鬼鬼祟祟地进了西门，就一路跟了过去，没想到又遇见了你。”李三儿咽下了最后一块干粮，放下水碗说。
“他俩？不是？……”少女吃惊地自言自语。
“是的。他们是两个人，至少。”
“那另一个人呢？”
“他去了另一个院子。我跟丢了。”
“这么说我家里人都出了事？”
“我不太清楚，但我想不会。他们是为了钱来的。”
“为了钱？”
“当然还有你。”
“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偷听了他们的说话。”
“怪不得我和我新妈正在说话，那个人就进来了。我想跑，那个人就攥着刀吓唬我，叫我、叫我……我当时吓傻了。不知道我新妈是怎么被他摔下炕的。大哥，你说，我新妈不会有事吧？”少女哭了。
“她死了，为了救……”李三儿说到这里，自知失言，吓得噤了口。“死了？你说我新妈死了？你说呀。”
“对，她死了。临死前，她只对我说了一个字，就是‘救’字。她是为了救你才死的。”
“为了救我？救我……”少女说着，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出了山洞。
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少，远山掩映在一片晓光中。早起的鸟儿唱着人们怎么听也听不懂的歌谣。
李三儿听着洞外没有了少女的声息，深悔自己口无遮拦，将这样悲惨的事情告诉一个没有经过任何世事的女孩子，她哪里受得了呢。一夜之间，一个活生生的亲人就在她的眼前没了，就是一个七尺汉子也会受不了的，何况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当日，他的师父就是把他从一个歪脖子树上放下来的。那年他也是十七岁。他母亲被人诱奸后疯了，一次犯病放了一把火，把自己也烧死了。那次，村里的人从火中把他拉出来，是因为睡觉从不安稳的他那天晚上又滚到炕沿底下，才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可是他的父亲母亲以及哥哥妹妹再也没能活过来……李三儿怕少女想不开寻了短见，就一步步往洞口爬去。他想，如果少女想不开死了，自己哪里是救了她，而是害了她呀。虽然是出于无心，但自己这一辈子还能心安理得地过下去吗？李三儿爬到洞口的时候，少女还坐在不远处的地上呆呆地望着天。
少女听到了李三儿匍匐的声音，这才从坐的地方跑过来扶起了他，又把他扶回到洞里。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少女告诉李三儿，她叫段莺儿。她的家就是威远堡有名的段半街。因为传说中她家的财产可以把威远堡的半个街道给买下来。跟她住在一起已经死了的少妇是她的新妈，是她的父亲赌博赢来的。她说，自己原先是恨新妈的。因为自她来了以后，母亲的眼泪就没有干过，后来又被父亲大抛弃在乡下。
母亲是苦命的，连爷爷奶奶也看不起她，原因只是母亲来到段家只生了她一个女孩儿，甚至等到她长大了、懂事了的时候，也不能跟母亲做伴儿，安慰安慰母亲孤苦的心。直到后来她知道新妈也是一个苦命的人，这才稍稍原谅了她。可不知为什么，新妈对她疼爱有加，就像一个无话不说的朋友，或是一对情同手足的姐妹。如今新妈为了她而死了，威远堡家里的人都死了，可住在乡下的母亲又怎么样了呢？她一个人还活着吗？
“早该回去看看了。为了我，你，你耽搁了这么些日子……”李三儿听了段莺儿的话，一方面为她庆幸，另一方面又感激她的善良。
“别这么说，大哥。是你救了我的命，自己又受了重伤，我怎么能撂下你不管呢。”段莺儿喃喃地说。
“你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李三儿想这样说，但终究没说出来。他心里想，自己哪里是救了你，分明是你救了我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经历了生离死别，侥幸大难不死，得忍受多少心灵深处流血剜肉的创痛，而救助一个碰巧帮助过自己的陌生男子，那得有怎样善良的胸襟和仗义的情怀啊。
又过了几天，段莺儿为李三儿准备了两天的吃食和水，才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儿飞出了洞外。她带走了李三儿的魂魄，使李三儿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从来也不曾在他的生命当中出现过的失落和无助。这种失落和无助仿佛抽空了他的内心或者抽空了他赖以生存的空间，而使他的内心无处着落似的。他为她担心，也为自己担心，辗转反侧，一日一夜不曾合眼。他无奈地送走白日的阳光，同时也数过了一夜间滑过洞口的星星。
段莺儿回到老家的时候，段母坐在大门前的石头上。要不是还有一口气在，她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石狮子，抑或是一个丢了三魂七十二魄的看家狗。几天来，段母已经哭干了眼泪。段莺儿见此情景，眼里便禁不住汹涌澎湃。她嘶哑着声气，嗓子里挤出一声“娘”，然后在段母颤巍巍站起身来愣愣怔怔看着她的当儿扑进了她的怀中。
段莺儿的母亲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的女儿大难不死，还能活着回到她的身边……第二天，段莺儿雇了一辆吱吱呀呀的牛车，又来到李三儿藏身的山洞，把他接下了山。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李三儿的伤好得很快。在和段莺儿的耳鬓厮磨日子里，两个人形影不离，乍看来仿佛段母的一双儿女。
这天，段母给李三儿包扎伤口时，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我也有你这么个儿子就好了。他大也不会去赌博，也许也不会去威远堡，不会被抓去土匪窝，也不会不明不白地死了连尸身子也找不到。”言罢竟禁不住老泪纵横，而且她的神情极其悲凉凄惨，使人不忍目睹。李三儿被这情景深深地感动着、震撼着，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待等到段母为他包扎完了，他返身跪在段母的面前，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并叫了一声“姆妈”，声泪俱下，说：“如果你老人家不嫌弃，李三儿以后就是你的儿子，一定给你养老送终，好好照应莺儿妹妹。”段母听了李三儿的言语，如听梵音，喜也不是，悲也不是。老来得子，竟哭出门外，过了半晌，方才喊来女儿段莺儿，想和女儿一起分享这天上掉下来的喜悦。段莺儿听了母亲召唤，不知何故，兴冲冲蝴蝶般翩然而至，听了段母叙述，神色大变，但又不好悖了母亲的兴致，赌气似的跪在李三儿的面前，叫了一声“李大哥”。就这声唤，也没忘了加上一个“李”字，叫得李三儿心都碎了。他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段莺儿起身后失魂落魄地跑出门去。
段莺儿躲在庄廓后面的丛林里哭了整整一个后晌。这是李三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结果。一个根深蒂固的古老的伦理教条，跟这对彼此相爱的小男女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鬼使神差般地给他们筑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伦常。
李三儿有心安慰了一个孤苦的母亲，却无意中深深地伤害了她的女儿。
这夜，李三儿带着一粒他自己不经意间捡起又种下的相思的种子悄然离开了段家。
李三儿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不时地去看望段母和段莺儿，接济母女二人的生活，并为段母守灵送终。
二十年来，李三儿无时无刻不在关注段莺儿的生活，随她的喜而喜，怒而怒，哀而哀，乐而乐。他为她而活，他因她而生。把自己无尽的相思深埋在心底。可这粒酸苦的种子在他的心里扎根、发芽，却不能破土而出，顶得他的心无时不痛，无时不在流血。更使他梦萦魂牵，不得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