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3月,本应是阳光明媚,春风拂面,生机勃勃的又一年好时节,然而,即使阳光依旧明媚灿烂,春风也如以往般温柔和煦,但视野里,行人们的脸上却都看不到这个季节里应有的欢笑叫闹与肆意畅快。过往的人们都很安静,带着口罩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三三两两地,隔着一定的距离小声地交流着,从马路的另一侧慢悠悠地走过去。一种自然却又让人感觉异样的静谧夹杂在空气中,大家就如同事先商量好的一般,互不打扰,守着这份安静。就连小孩子们也都收起了以往的活泼跳脱,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他们之中有人在遛狗,还有人在放风筝,但无一例外地都克制着自己的行为,压低着自己的声音。这里是湖北省s市的一座人工水库大坝上。作为国家4A级自然风景保护区,这座被号称为亚洲第一人工土坝的水库大坝就是整个风景区的灵魂之一。站在坝上极目远眺,尽头处是浓淡各异的层峦叠嶂,而近在眼帘处,便是那如碧如玉的危水水库,水库与大坝相辅相成便形成了s市里唯一值得称道的危水风景区。
此时正值全民隔离抗击新冠病毒疫情的大背景下。在经历了长达两个多月的封城封镇封村后,这场于2020年除夕前夜爆发的新冠病毒抗疫战终于撬动了胜利的天枰,朝着好转的方向发展了,而这座地处疫情爆发核心区——武汉的周边城市s市也终于在今天迎来了交通解禁。很多人得知了这个消息后,都在第一时间全副武装,试探性的出门游玩,我也是这些人其中之一。今天的大坝上人很多,但据说这些人流量相较往年的这个时节根本不算什么。不得不说,我外出工作的这十多年里,s市的发展程度显然已经我超出了我的意料。
这些年,家乡的人们也热衷起了赏景游玩。春放纸鸢夏游泳,秋时露营冬赏雪,他们总是不会辜负了家乡景区四季里的大好风光。三月,是个草长莺飞的季节,也是一年中放飞梦想的季节。天空中,五彩缤纷破风而行的风筝便是这个季节的主题,只是今年的风筝却是与以往放得有些不同。如果说以往大人小孩们放风筝那是放飞的歌颂,赞美,梦想还有欢乐,那么,今年放飞的应该是疫情过后人们内心的压抑,焦灼还有祈愿。只是,无论是以往还是而今,放风筝的意义都已与我无关。我的风筝,早在2000年7月的某个下午,便挟裹着我心头仅剩的那丝温度和那飘渺于云端的梦想以及眸中最后一点光亮一同埋葬在了这碧玉沉沉的水库深处,沉向了不知道连接着哪里的时空……
大侄女和小侄子正在琢磨着如何成功地放飞她们手里的风筝。这只风筝样式简易,四边形,很大,尾部还拖拽着长长的两条筝尾,风筝上有熊大,熊二和光头强的印画,一看就知道是依着小侄子的喜好买的。远处,外甥女和小外甥由二姐夫带领着试图放飞另一只风筝。这是一只红色的鹰形风筝,样式同样很简洁。我的两个姐姐懒洋洋地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边看着手机边聊着天,时不时还抬头张望一下几个正在玩耍的小朋友。我独自盘坐在大理石砌成的大坝围栏上,望着水库深处那一层又一层的山峦,习惯性地陷入了呆滞中。我想此刻我的眼神应该是如远处雾霭中的山影一般空洞飘渺吧。如果说,人们陷入呆滞通常都是在思考问题亦或是回忆往昔,但那绝对不包括我,因为我发呆的时候,脑袋里总是是空白一片,就好像灵魂被抽离了一般。
很久没有与璇联系了,不知道她是否还在?我掏出手机,有些犹豫要不要给璇发去问候。自从知道一些令人悲伤且唏嘘又不可挽回的事情后,我就不太敢面对她,哪怕只是隔空发过去几句问候,有时候都需要鼓足了勇气。最终,我还是咬咬牙,发出了一句最简单的问候:
“璇,还好么?”
或许我就是想知道她还在没在这个人世间。我不知道她要是回复我“在”我该如何继续下面的对话,我更不知道如果没有得到回复我会不会有足够的勇气去打电话确认我的猜测。却在这时,我收到了她的回复:
“不怎么好,天天肚子胀痛得不行。”
“但还活着。”
她是知道我的,她知道我想要的答案,于是,她用最简单又直接的四个字回答了我。我不禁沉默了半晌,我不知道如果得到这个答案的是别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我只知道,实际上我只是平静得如记录笔记一般,在自己内心记下了“时至今日,她依然在”的信息。是的,时至今日,我已然没有了难过和不舍,只有平静,就如她一般。我和璇同样都希望事情能如我们所愿,希望璇能一直无恙,我们能够一起见证人世间又一桩罕见的奇迹。然而,奇迹之所以是奇迹,便是因为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我和她都很清楚,既然没有那么多所谓的奇迹,我们便只剩下平静。良久,我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一直在医院吗?还是在家里养着?”
“在家呢”
“不想去医院”
“你回广州了没?”
她一连说了三句。
“还没。”我简短回复。
“最近忙啥呢?”她问我。
“也就是在家呆着,刚解封呢。”我回道。接着又问:
“你这样肚子胀痛不去医院行吗?”
“没用,肠子粘连了,医生又让手术,我这六十几斤去手术估计就下不来了。”她回道,末尾还带了个露齿的笑脸表情。她总是这样,在说着对自己越是残酷的事情的时候,就越是喜欢在结尾用上这种夸张的笑脸。我看着这两个笑脸表情,莫名的心情不好,但还是装作很平静。我知道,她也许是在笑自己,也许是在笑老天,还或许是在笑这扯蛋命运。
去年,璇去苏州思明医院做细胞免疫治疗的时候,我去看过她。那时候,她就已经从原来的110多斤瘦到只剩90斤左右了,璇的身高接近170cm,瘦下来的这20多斤在她身上的视觉对比效果非常地明显。那时的我便已经被她消瘦变样的身形和面庞彻底震惊了。但为了照顾璇在治疗中的情绪,我将我的震惊隐藏了起来,尽可能在她面前表现得很正常。反倒是她却毫不忌讳地拿自己身形和体重的变化来调侃,我记得那时她还笑着说,以前一天到晚想着减肥,如今倒是如愿了。如今,她的体重仅剩六十多斤了,这是什么概念?我无法想象那个曾经浑身光彩熠熠的女子如今的模样。我不想回复,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我突然觉得璇发来的文字结尾那个笑脸异常地刺眼。良久,我发出三个表示拥抱的小绿人表情。我也知道这种拥抱显得很无力,于她根本没有一点实质性的意义。时至今日,我与她之间,这种带着安慰性质的善意是多么地多余。但此刻,我为了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还是落入了这虚伪的俗套中。这一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很虚伪,我为这样的自己感到厌烦。
“说真的,下不来还好,就怕下来了,两次手术做下来,真的很痛咧。”她又发回了一条信息,末尾依旧是那招牌式的露齿笑的表情,此时再看这个表情,感受到这发自内心疯狂的嘲笑,很刺目,很无力,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那表情人头仿佛放大了无数倍,在那里笑得不停地颤抖。
我沉默了很久,她没有再回信息。我知道她在等我说话。
“这便是你的命么?你真是来历劫的么?”她喜欢历劫这么一说,我也喜欢,否则,谁能告诉我,这么年轻鲜活的生命离开后将在何处安放?
似是知道我的无奈和无语,她调侃式的回道:“很悲催对吧?”
我突然不想继续这样令人觉得悲伤和负面的话题。我想,无论是我还是璇,我们都应该不再想去承受更多无法言说的沉重。
”阿姨还好不?“良久,我岔开话题问道。
“不太好,天天陪我熬着。”
“她年纪大了,我很内疚。”
“他自己身体不好,还要照顾我”
“我这是造孽呀!”
说到阿姨,她一连回复了四句,到了此时此刻,唯一牵挂的还是生她养她的亲妈妈吧。可我除了安慰貌似什么也做不到。
我回道:“这也是非你所愿,非你所想,无需内疚。”
“话虽如此,却是我造成的,”
“真想早点结束。”
“让大家都恢复正常生活。”她继续回道,结尾还是那张露齿笑脸表情。
良久,我没有回复。却是她继续发来了信息:
“不想妈妈年纪更大再来承受我的离开,不过我想,应该快了,我的腹水控制不住,管子插了几个月了。”
很久过去,我才回道:“我不知道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安慰无用,鼓励残忍。”
记得在上海,璇确诊的那一天,我在璇暂时落脚的酒店房间里,我们抱头痛哭,那天她同我说了很多很多,到最后她说她不怕死,可是怕痛,听说越是往后越是痛,还说害怕别人鼓励她,要她坚强,因为那样只会让她肉体的疼痛延期,她说她不要那样,如今看来她从一开始便预料到了现在的状况,事情最终还是发展到了这一步……
停顿了一会,我继续道:“到了这种时候,我只希望,如果真的时间已不多,希望你剩下的日子里平静安详。”我时常觉得自己冷血,是个没有感情的动物。或许就体现在这种时候。
“还是你了解我。亲爱哒,要好好照顾自己,身体比啥都重要。没有健康,肉体的痛苦比想象中更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疼痛的时候什么正能量,不存在。我内心却是平静的,但肉体疼痛它不允许我安详。”
“之前腹水爆发的时候,我如果不去医院抽,估计已经走了,当时我能感觉到的,一床毯子盖在身上,都能把我压碎的感觉,或者当时不去抽现在就解脱了,可是,你知道,就是身体疼痛的坎难跨过,太痛苦了……”
……
良久的沉默,我们似乎都沉浸在某种情绪中,都不想说话。最后还是她发来了信息,打破了沉默:“你说,真的有来世吗?”
我们曾经探讨过这个话题,我不知道有没有来世,也或许说我其实是不相信有什么来世这一说法的,可我不知道此时该如何回复,一直以来我都不怎么会聊天。见我没有回复,璇继续道:
“我希望有来世,这样我赶紧的去投胎,说不定还能与这一世的大家重逢。”
“如果真的有来世,你得想办法告诉我。”我似乎是为了轻松一下气氛,略带调皮,回道。
“好,一定。去了那里,我会看着你,守护你,你是我最好的姐们儿。”她貌似回答得很轻松愉悦。
“你说,有像我这样说话的人吗?”我不确定我所谓缓解气氛的说法有没有触及她潜意识里的敏感。
“所以说你才是姐妹嘛。”她回复很快速。
“这个时候,我最怕别人叫我乐观和加油,加油能解决,我会比谁都加油嘛,不是实在不行,我不会放弃的,这点你是了解我的。”
“这样吧,如果这次你拗过了老天爷,你就还是我心目中战无不胜的女英雄;如果没有,我会真的觉得你历劫完成当仙女儿去了。”
“我就是仙女儿本仙,女英雄什么的太俗气了。”从信息中我似乎又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往昔的自信与骄傲。
“好吧,你就是仙女儿。”我顺从的回答。
“我的身子已经废了,不执着了。”她是真的放弃了,绝望早已像洪水一样将她埋葬。留下的,只有眼下这具随时会失去生机的残破躯壳。
我不知道别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如何去进行眼下的对话,但是对于我和她,这样是最适合我们之间的谈话方式。我一贯的冷漠,即使面对好友永久的离别;她一贯的乐观,即使面对自己永远的逝去。这是2018年9月28日她被确诊后我们在酒店房中抱头痛哭一晚后奠定下来的聊天基调。她之所想,她之所忧,她之所愿,她身边没有一个人能让她俱实以告。或许我是唯一能听她说一些心里话且不会让人感觉虚伪的那个人。
面对不可避免的死亡,大多数人最终都能平静地面对。或许会有遗憾和不舍,但与疼痛和绝望相比,都已经变得不重要。他们的灵魂独自在黑暗中煎熬,承受着来自肉体死去活来永无止境的疼痛。就这样天亮睁眼盼天黑,天黑闭眼盼天亮,毫无希望,漫无目的,如行尸走肉般。世界于他们是灰色的,是黑白的,空气是寡淡的,可有可无的。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感知越来越麻木,越来越想逃离。他们被封印在了那个绝望的小世界中,听着结界以外传递而来的安慰和鼓励,那似乎是不同于两个世界的语言,很陌生,很沉重,很无奈,很孤独。
人,生之何意?死之何惧?唯世人之执念尚存天地间。一念生,万物存。一念灭,纵使这大千世界也瞬间荡然无存。如此而已!
我何尝不想鼓励她,但鼓励的人太多,不缺我这一份,我一直以来都是在做一个能在她的世界与她聊天的那个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或许也还是。以前的我们,相处时不需要奉承,不需要周旋,不需要妥协;现在的我们,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执着;将来……将来的我或许会有淡淡的缅怀。
“原本想着退休后安静地写一点东西,现在看来是不能了。”
“我知道的,这是你的梦想之一。”璇的文笔不错,写作一直是她的梦想。曾经流行的文艺女青年标签在她身上也曾有过。但梦想是注定填不饱肚子的,这些年她一直在拼命积累财富,努力填饱肚子以确保将来能有余力来实现梦想。
“你有想过将来要写些什么吗?”
“不知道,或许写写我们的青春,也或许是我们的将来,但现在都不重要了。”
“要不,你写吧,如果我不在了,你就把写好的给我烧过来。”她突然的提议让我沉默了,或许她是随口一说,也或许是带着些许期许。我也曾想过将来写点什么,为了我这冷漠的前半生,我的少言寡语和无所作为让我从懂事起到现在的二、三十年少有存在于世的痕迹,然而再渺小的生命也会有她的生活轨迹,或许我应该为我这荒唐又荒凉的前半生用文字来留下来点什么。而这个故事里,有大半是璇在这个世间存在过的痕迹和证明。
聊天聊到后来,璇向我推荐了一部纪录片,名叫《人间世》。说近段时间她靠看这部片打发时间,因为剧情让她感同身受。我不知道这部片讲述些什么,但我决定近期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