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4月的某一天，春暖花开的季节总是那样地活力盎然，充满了生机与希望。许是这份初春的明媚让我身边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显得莫名的耀眼与不凡，而夹在这群人中间的我显得很是局促。看着他们一个个精致的妆容和时髦的着装，还有各自手中精心排版制作的电子版履历，再看看自己手中那张朴素寒碜的A4纸手写简历以及对面玻璃门上映出的那张略显苍白的素脸，本就身高不占优势的自己更是矮下去了大半截儿，心中更加地忐忑不安起来。
我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一家专门从事中高端品牌女装内销业务的台资服饰公司的小会议室内。这家公司的老板谢先生是个30多岁瘦小精明的台湾人。自从国家实行改革开放政策后，最先涌向大陆的服装商人应该就是广州各大服装批发商城的那一批台湾老板了。这个时候的深圳还处于开发建设中，沿海商业氛围当属广州一带最为浓厚，自改革开放后，经过全国人民将近十多年的励精图治，国家人均收入逐年稳步显著提升，工业发展也逐渐形成规模，温饱问题早已离大部分人远去，盈余花销逐步开始向各类多样化，个性化物资需求扩张，内需物资形成了断层式的缺口，仅着装方面，人们的眼光和需求已经不是像以前几件的确良衫和几双解放鞋便能满足的了。各大商品批发市场如遭洗劫般高速流通运转着，据说当时市场上的服装是堆在地上用铲子铲到包装袋直接称重售出的。外来投资的台湾人和部分香港人在这些年里赚来的钱光数都要数到手抽筋，谢先生便是这些众多台湾老板中的一个。随着市场需求的发展逐渐多样化、个性化，加之基础物资供应蜂拥而至，愈见饱和，普通批发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为了避开市场竞争的激烈厮杀，渐渐地，主张类别定位，引导消费的商品品牌化概念开始浮出水面，而谢老板的精明就体现在这里，在众多闻到钱香味的投资者不顾一切地挤破头在批发市场中厮杀时，谢先生已经嗅到了市场转型的风向，毫不犹豫地投巨资进行服装批发到服装品牌连锁加盟的经营模式转型。到了2006年，经过5、6年艰难的转型期，谢先生的品牌服装公司在国内已然小有名气，他公司旗下的品牌服装也已经在全国各大一二三线城市铺好了大量的加盟销售网点，并形成了一套全国统一的销售管理模式。公司一旦发展成型，于是各种职位空缺也多了，每年都需要招聘大量办公人员。而今年的春季招聘也开始了，我就是这批来面试的众多人之一。
小会议室在公司前台左手边，前台一直有个忙碌的身影，穿梭在会议室，办公区和面试区。她个子不算高，160左右，但一双眼睛生得大而亮，偶尔还透出些许精明和调皮，脸蛋小巧，与她的五官倒搭配得很完美，头发随意挽了个马尾，着装打扮都很朴素，浑身透发着活力与清新，看不出一点职场中人的世故。跟身边来面试的这些人相比，她的气势反倒在向我的阵营靠拢了。其实气势这种东西只是表面的东西，有点社会阅历随便装上那么一装，也就像那么回事了。小姑娘做事麻利有序，却不乏谨慎小心，大抵做事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装出来的世故和气势在做事面前很是多余。行政部杂七杂八的日常工作通常都是交由她来完成。招聘季的到来自然又到了她新一轮忙碌的时候，简历收集，上报，归档，面试人员接待，安排，面试结果通知以及后续入职安排等等都是她近些天在做的事情。
就在我夹在一群人隐形的气势压迫下等待了约么十几分钟后，前台的那抹小身影推开了小会议室的玻璃门，声音很是清脆，语气中却带着些许的不确定与忐忑，“大家好，呃…因为今天面试的人比较多，负责面试的行政主管一会还有个临时的重要会议要参加，所以，呃…由我先来对大家进行一个简单的初试。呃…大家先把各自的简历交到我这里吧。”说完便在门口等着大家把简历奉上，刚说完，小姑娘好像发觉了什么不妥，又补充道：“哦，先向大家介绍一下，我是行政部前台文员：丽萍。”这便是我与萍的第一次见面。那年她刚满20，在外表的青涩和稚嫩背后却透出一种微不易察的倔强与坚韧。这是我对萍的第一印象。很多年后，萍跟我提起过那一天的面试。她说，其实自己到公司也才过试用期，刚刚熟悉了常规的工作内容，但从来没有过面试官的工作经验，内心还是紧张与不安的。
我们中大部分面试的人都是冲着区域客服主管的职位而来的。当时，这样一个品牌转型成功，运作也较为成熟的品牌服装公司在国内是不多见的，在行业里，他们就如领头羊一般的存在，在这样的公司积累几年职业经验后，再想跳槽到任何一个同行业类似定位的品牌公司谋求个高级管理职位都是很吃香的。所以想要在这样的公司里谋求一份工作机会，竞争相当激烈。尤其是营销部门的职位更是令人垂涎，并不仅仅是因为营销部工资会较其他部门同等级岗位高一些，而是这个部门的岗位在当时的市场行情里很吃紧，较其他部门职位相对专业的局限性，营销部门的工作内容涉及更广泛、更全面，在这个部门工作更能磨砺自己的综合实力，增加社会经验的积累，是一个可塑性强且有前景的职业领域。区域客服主管的职位就隶属于营销管理部门。这个职位的技能要求首先就是要会基础的电脑办公软件操作，其次便是要求高中以上学历学，有服装批发、零售管理工作经验，五官端正，沟通表达能力强，以上这些都是硬性要求。另外，亲和力强，好学耐劳肯吃苦，有一定的文案基础、懂陈列搭配是附加要求。对于我来说，除了电脑操作心中没底，其他几项要求还算勉强达标。所谓的办公软件，主要就是word和Excel的应用，ppt当时并不怎么盛行。其实在2000年初始那些年，国内电脑应用的普及率并不高，特别是在服装行业，那些年的服装行业是公认的用人起点最低的行业，所以要在那个时候在服装行业找出些电脑耍的稍微顺溜的人并不多。那时候，大多数人说自己懂电脑操作实际上都只是知道些皮毛。我当时却并不了解这些行情，固执地认为自己在电脑这方面就是那种名落孙山的一类人。那时候的商业和民用的电脑大都还是那种乳白色箱体显示屏的老式机器，运行系统也刚摆脱了486，586的Dos操作界面不久，进入了Windows还未完全普及的时代。当时，普通人家很少买得起电脑，很多人为了在求职上得到更多机会，便花高昂的费用去中大附近的电脑速成培训班学习。可是，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是学完三个月然后回来该干嘛干嘛，完全没有实践的机会，最终还是以忘得一干二净而告终。我对于这种速成班的学习没有凑热闹的习惯，我有自己的学习方式。我喜欢买书本自学，这样可以节省花销，而且不受学习时间和地点的限制，可以在任何用到的时候随用随学，毕竟，学东西只是第一步，在应用中学习，在学习中进步才是学习的正确进行方式。2005年年底，我重新选择了职业方向，计划向品牌服饰营销领域发展。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后，我在失业状态下的空窗期，利用春节假期留在广州开始自学电脑办公软件。那时候，大姐夫家有台二手电脑，正好假期空置，便被我借来学习练手。半个月后，在觉得自己勉强能应付一些基础的办公软件后，我投递了求职简历到这家公司争取面试机会。没有想到的是，我很快便收到了面试通知。收到通知的时候，心生欢喜同时更多的还是忐忑。毕竟那时候，蹩脚的电脑操作水平和所面试的公司在业内的名气都是给我带来巨大心理压力的源头。但压力虽大，我内心的倔强和决心却不容许我退缩，于是，便有了此刻出现在这家公司面试会客室的我。
交完简历后，萍按照简历顺序将一个个叫到名字的面试者请到隔壁面试间，面试时间很短，只是简单的了解了一下我们想应聘的职位，目前的工作状态，以前的工作经历，学历，薪资要求等，两个钟不到，一轮初试便都结束了。许是看着萍这么个前台小丫头也来当面试官，多少有些自认老资历的应聘人员对她有些轻视，毕竟行业里销售部门走出来的人是不怎么看好文员等文职类工种的，这无疑给原本就有点紧张的萍制造了一些无形的压力。可能是因为气势和气场相近，我跟萍之间的交流反倒顺畅很多，我的谦逊和实诚使得我们的聊天很轻松。面谈结束后便是电脑办公软件的实操摸底，那时候前台还没有电脑，我们被带进了销售部几个空出的座位上进行操作。这次摸底毕竟只是基础考核，会与不会，高下立判，这么多人里面居然有大部分人根本不会使用办公软件，顶多能开关机，有人帮他们打开word后，勉强能龟速打几个字。其实我也好不了多少，电脑开关是没问题，word打字也很慢，而且用的是拼音输入法，那时候都时兴五笔输入，Excel勉强能使用求和、排列，筛选等最最基础的内容。电脑实操摸底也是很快便结束了。就在我们一行人回到小会议室不久，从办公区一间大房间里陆陆续续走出了一些人，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个记事本和一支铅字笔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应该是之前萍口中所说的会议结束了。他们中有一个女孩径直来到了前台，与前台的萍小声地交谈了起来，由于隔着玻璃门，视线里又只有那女孩的背影，我不知道她此刻说话的表情。萍在跟她说话的时候神情很是认真严肃，我想这个女孩应该是萍的上司，也就是我们最终的面试领导。交谈完，萍又将手中的简历一张张递给她并指指点点的说了些什么，最后，那个女孩将手中的简历一拢，然后在前台桌上磕了磕，手中的简历马上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摞，然后她又将这摞简历半弯折拿在手里，抬头又问了萍一些什么，萍这次回答时的表情明显有一些谨慎和犹豫，像是在边回忆和思考边回答，当中偶尔还浮现出尴尬的笑。不知道聊到了什么，女孩再次摊开手中的简历让萍挑选，萍在里面翻看一阵后抽出了其中的三份，并将其中一份单独拿出来优先递给了那个女孩，两人边说着话还不经意地朝我这边看了一下。最后，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女孩便回到了办公区一间独立的小办公室里。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看向我，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都让我心中咯噔了一下。而且周围其他人也顺着那一下目光扫向我，眼神中有包含疑问的，也有轻视不屑的。当下，我已管不得那些善意或恶意的目光了，脑袋只剩一片空白。
没过多久，萍便拿着三份简历来到小会议室门口通知我和另外两名应聘者准备复试，并对其他人表示遗憾，希望他们将来能找到满意的工作。
第一个复试的人就是我，这时的我已经从大脑一片空白中清醒过来，我突然有种预感，这次应聘肯定能成功。在离开小会议室的时候，迎面的萍还悄悄向我扮了个鬼脸，古灵精怪，我们之间某种微妙的感应就这样鬼使神差般地建立了。复试的面试官果然就是刚刚那个在前台与萍交谈的女孩，女孩名叫夏莉，湖南人，与我年龄相仿，长得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着装打扮也很是朴素大方，是这家公司人事行政部主管，由于人资部经理职位人选一直空缺，所以由她暂代经理职位，所以公司内部员工也都忽略了她原本的主管职位，直接称呼她夏经理。在等待面试的时间里，我观察这家公司所有进进出出的员工，给我总体的印象就是朴素，他们并不像当时白马批发商厦那些批发公司里面的小姑娘们个个都打扮得花姿招展，时髦潮流。夏莉面试的时间并不长，内容无非也就是萍先前问的那些问题，到最后，她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时，我内心已经很是激动了，立刻回答：随时可以上班。她说：好的，面试可以结束了，稍后我会让前台小陈给你回复面试结果。我笑着站起身朝她点了点头，并表示感谢，便离开了那间独立办公室。走到前台时，萍正要招呼第二位应聘者去到夏经理的办公室进行复试，走过我身边时，还冲我使了个脸色。我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前台的接待沙发上坐了下来，一边翻看着一旁报架上的公司杂志，一边等萍回来。没过多久，萍回到前台冲我招了招手，我很配合的凑了过去，她微笑着对我说：“刚刚夏经理交代让我通知你下周一来这里办理入职手续，入职时，你需要提供身份证复印件，银行卡复印件各一份和1寸免冠登记照片2张，照片是用于归档和制作工牌的。你先回去提前准备一下。另外，欢迎你加入我们。”听到这个消息，我内心又习惯性地“咯噔”了一下，不过，这次的“咯噔”不是忐忑，而是内心一块吊着老高的石头终于落地时的那种“咯噔”。浑身上下涌出的激动让我险些没有记住萍对我交待的入职事宜。与来时心情的紧张不同，走在回去的路上，我就好像脚踏彩虹飞在云端，那种幸福，我想一个人的一生也不会拥有几次。
这份求职经历如今说来轻描淡写，可当时那种像挑战了一场不可能赢的对决而胜利的感觉是别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得到消息的姐姐和母亲也很是替我开心，要知道那个时候的服装行业，进公司工作与在一些批发档和工厂工作的意义在大家眼中是截然不同的，那时候“白领”这个词刚刚出炉，还未盛行，我便是我们一群从家乡来广州打工的人中首先凭自己的努力和争取进入这一行列的人之一。同行来广州打工的老乡大部分都在服装工厂或者电子厂当普工，没技术的一般就是当包装工，剪剪线头，钉钉扣子什么的，连个车间收发的职位都得走关系，偶尔也有乖巧点又有些管理背景关系的员工会在车间里面混个小组长或是生产文员当当就已经是很了不得了。有技术的一般做车衣工，技术好点的当车板师，再厉害一点的专业技术师傅那就是制版师。
也有很多不想进工厂的人，她们一般就是在广州火车站附近的白马，红棉等大型服装批发商城的某个档口当营业员或销售文员，那里的老板除了少量台湾人，大部分是想要在竞争激烈的批发市场分一杯羹的内地老板，这里平时走货量大，薪资收入还是比较丰厚的，但在这里工作的女孩子身高165以上是基础，要身材好，长相好，会打扮，还要会粤语，虽然也有学历要求，但要求相对较低，初中或以上学历就可以了。有时候，只要样貌出众，乖巧伶俐，学历要求也是可以忽略的。这里因为人流量多，人员鱼龙混杂，所以工作环境也颇为复杂，要想在这里长期立于不败，除了有较好的皮相，足够的机灵和聪明是必须的。之前，我也尝试过去那里找工作，但皮相的硬件我天生缺乏，更别说聪明了。其实，即使到如今，我仍不知道为人处事中所谓的“聪明”是什么？我的身边当时就有符合要求并在那里工作的人，她们就是我的两个双胞胎表妹。但是，她们时不时就会更换老板，用她们的话说，她们在那样的环境里还是太实在了，不够聪明，所以，总是竞争不过别人，不得不经常跳槽。
皮相一般，学历偏高点又不想进工厂的就会来海珠区一带以海印缤缤广场为首的中高端服饰批发商圈工作。这里聚集的商家大部分都是台湾人，有很多是从白马红棉那边转移过来的，他们之中大多都是为了谋求批发转型品牌的经营路线而转移到物业费用较低的海珠商圈的。他们在这里租下较为宽敞的铺面，精装成商品展示区和商务办公区，所谓的商品展示区其实也就是一个装修精致更为宽敞的批发场所。他们一边从事老客户的批发生意一边摸索品牌转型的道路。这样的公司一般规模都不大，但已具备了常规公司该有的人事架构和营运雏形。后来有好多火爆一时的品牌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某种意义上讲，这里是中国南派服装品牌的摇篮，与白马、红棉一样，是一个能代表广州服装行业发展的时代标识之一。想要在这里工作又有不同的要求，虽然身高要求没有白马那边严格，也保守要求要160以上，长相方面要求五官端正，相对火车站商圈，这里对学历要求稍稍严格，要求至少高中学历，懂电脑会粤语优先。我的两个姐姐和大表姐就在这里工作，我也曾在这里工作过两年多。二姐的工作通常都不稳定，她似乎习惯了频繁跳槽的职业生活。相反，大姐的工作却非常地稳定。大姐一向性格好，也肯吃苦耐劳，只要不是高科技，好像就没啥事儿是她干不了的，商品整理和管理，客户沟通交流，还有财务会计和出纳。大姐曾经所学的专业便是会计。当然，大姐还有项“特异功能”，那就是她的脑袋能当电脑使，大姐记忆力非常的好，凡经过她手的东西，不管是哪一年的商品放在库房哪个位置，只要告诉她货号，她就能说出这个款号的服装有几个色，有无库存，大约剩下多少，剩下的这些尺码分布大致如何，并从拥挤狭窄摆放着成千上万件商品的库房中精准的给扒拉出来。最关键的是，不管给大姐安排多少事情，大姐都是毫无怨言，乐观积极，但凡交到大姐手中的活，老板从来不用操心。大姐的老板是一个台湾的王姓老太太，王老太太家族几代信佛，平时为人说话都很和蔼，但工作时却很严肃。大陆这边的生意稳定下来后，便交由俩儿子在这边为主打理，老太太则回了台湾，只有每年两季订货会的时候会来这边看看。每次来大陆，老太太总是会给大姐他们几个老员工带好多礼物。王老太太还多次跟大姐说，只要大姐愿意在她的公司工作，不管工作到哪一年，都没问题。
我原本很羡慕我大姐的这份工作，但工作岗位千千万，却因每个人性格不同，擅长不同，追求不同，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好像在冥冥中早已注定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