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你,妈妈才会自杀’,这是妻子离开后,女儿对自己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讽刺的是,这几乎成为父女之间的全部交流。起初,周熠尝试过主动搭话,但周葭悦总装作没听见或者干脆不回答,再后来只要他在家,女儿便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周熠心想,自己是不被女儿需要的父亲,或许连作为父亲的资格都没有。他申请了一张新的银行卡放在周葭悦的书桌上,附带留下一张纸,上面写道:以后每个月我会打生活费到银行卡里,密码是你的生日,照顾好自己,抱歉。
之后,周熠依旧每星期回家一次,但陪家人吃饭这件事已经定格在过去,两个人的生活几乎像两条平行线,偶尔的见面也只是匆匆擦肩而过。
高考结束后,周葭悦找了份包吃住的暑假工,从家里搬出去。周熠问清楚工作的场所和位置后,便不再多说什么。女儿从小就是个独立的孩子,懂得如何照顾自己,周熠在心里安慰自己。
报考大学的事情也全部由周葭悦自己处理。志愿填报的都是外省的学校,而且距离都不近,周熠默默把学校记在心里,在家长意见栏签下名字。
女儿考上大学后,周熠照常往银行卡里打生活费,偶尔发信息,也只收到简短的答复。寒暑假她都在外面找了兼职,父女之间基本见不到面。
就这样,父女之间的关系病态地维系着,直到大一那年的夏天。周葭悦将银行卡留在书桌,附带留下一张纸,上面写道:我始终无法原谅你,我不会再联系你,你也不要来找我,我们就此断绝父女关系。
“从那时起,你就再也没见过她吗?”X问道。
周熠缓慢地点头。
“没有想过去学校找她?”
“去过一次。”
“她不愿意见你吗?”
“并不是这样。”
“恰巧她不在学校?还是其他原因,难道问题在于你?”
“我没有勇气见她。”他的叹息很长,记忆回到那个九月的午后,成都的阳光依旧刺眼,照在身上一阵滚烫。
周熠站在偌大的校园里四处张望,这时候他看到有人远远地朝这个方向招手,是个身形高挑的男生,周熠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没有人回应那个男生。
男生停止招手,小跑来到周熠面前,打招呼道,“您是葭悦的父亲吧?好久不见。”
周熠定睛看着眼前小麦色肌肤的男生,脑海中回闪过去年在办公室见过的身影,“你是那时候和葭悦打架的男生。”
“我叫张磊。那时候其实是我单方面挨打。”他摸了摸后颈,表情有些难为情。
“抱歉,我女儿她太过冲动。”周熠低下头道歉。
“您不必特地道歉,都过去了。不过当然确实把我震惊到,现在回想起来,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张磊摆摆手,笑着说,“您是来找葭悦吗?”
周熠点点头,“你也是这儿的学生?”
“是啊,没想到整个年级只有我们俩在这所学校,当然我们不是事先约好的,纯属偶然。”张磊注意到周熠脸上的汗珠,指着不远处的两层建筑说,“叔叔,那里是咖啡厅,葭悦这个时间应该在上课,我们先坐下喝杯东西,稍后我带您去找她。”
周熠和张磊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能看到足球场,有学生正在踢练习赛。
周熠把杯子举到嘴边,咖啡很烫,他摇了摇头,后悔没要冰咖啡,又放回桌上,“你们的关系变得很好吗?”
“算是不打不相识,尤其在大学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熟人。”
“挺好的,彼此都有个照应。”
“之前的事情,我再次向您道歉,对不起。”张磊诚恳地低下头,“那个时候无知的我,说了荒唐而且过分的话,还请见谅。”
“你刚才不是说都过去了?”
“那是我和葭悦打架的事,这次是关于阿姨,我不该胡言乱语。”
“这不怪你。”周熠露出苦涩的笑容,“原本我也不理解为什么会有放弃生命,选择自杀的人。但是,妻子离开后,我逐渐开始意识到,自杀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杀人,而凶手是像我这样的人,虽然没有亲手参与杀人的行动,却通过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在他们的内心留下肉眼看不见的创伤,最后剥夺了他们活下去的意义。我才是真正的凶手啊。”
最后一句话,周熠的声音变得低沉,仿佛在痛苦的呻吟。
“叔叔,您...”
“想通了这些,我就决定背负着自责和罪恶感度过余生,法律无法给予的审判,就由漫长的时间来惩罚自己。”
张磊沉默着,眼前的男人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使他措手不及。
周熠转头望向窗外,过了一会,又重新看向张磊,“葭悦还好吗?”
张磊轻轻点头,“用她的原话说,‘忙碌但是充实’。每天除了学校的课程,她还找了兼职,从大一开始都在同一家店,店长和同事们也都很关照她,最近我也加入了,不过比起笨手笨脚的我,她做得好多了。”
“生活费够吗?”
“我也问过类似的问题,她笑着说不用担心。”张磊看了一眼周熠,短暂停顿,“她还说,毕竟离家出走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早就做好相应的准备。”
“真符合那个孩子的性格。”周熠一脸苦笑地说,“计划了很长时间,充分准备后再采取行动,至少这一点是正确的。”
“听您的口吻似乎并不生气。”
“因为缺少生气的理由。”
“即便她离家出走。”
“她已经是个成年人,拥有健全的心智和判断是非对错的能力,所以对于她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我除了尊重还能怎么办?”
“那断绝关系呢?”
“看来她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就算是分家也得双方同意,断绝血缘关系不是只言片语就能做到,那只是一张没有法律效应的白纸,我早就已经扔进垃圾桶,就当作她在自说自话的胡闹罢了。”
校园内开始变得嘈杂,张磊看了一眼时间,说,“下课了,叔叔,我带你去找她。”
周熠摇了摇手说,“没有这个必要。”
“您难道不想见她吗?”
“当然想,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也好,但是她不会愿意见我,也不打算让我见她,否则离开就没有意义了,我理解她的想法。而且,我不想让你为难。”
“但是...”
“来之前我还在担心她孤身一人,现在知道有你在身边,我就放心了。说句心里话,以前是她们母女包容我的任性,现在该轮到我补偿她。”
“所以你决定独自忍受孤独吗?”
“说来真是讽刺,现在每天下班我都会回家,面对空荡荡的房间,终于感受到妻子曾经的孤独,不,我经历的痛苦还不到她的九牛一毛,她忍受了十八年,而我连十天都不到。”
“叔叔,你打算以这样的方式赎罪吗?”
“如果可以的话。”说完他从公文包里找出笔记本,撕下其中一张空白页,写上两行电话号码,“第一行是家里的,第二行是我的手机。如果你们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联系我。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相反的,是个一塌糊涂的男人,但好在研究院的薪水还是比较可观,所以物质上的帮助,我多少还是有自信的,听起来很粗俗吧,抱歉,我不擅长言语修饰。”
张磊低着头,他在竭力思索,眼前的事态发展打乱了原先的设想。他原本打算等周葭悦下课后,约她到人少的地方,让父女两单独谈谈,最好的结果是冰释前嫌,和好如初。不过依周葭悦的性格,希望渺茫,极大概率是激烈争吵过后不欢而散。
周熠突然挺直背脊,低下头说,“那个孩子就麻烦你多照顾了。把女儿托付给同学,听起来很荒唐,也很不负责任吧,但是,我确实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可是,就这样放任她不管吗?”张磊抬起头,刚好与周熠的视线交汇,周熠的眼中充满坚毅和不可动摇,让张磊说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我明白了。”像是一下子想通似的,张磊的语气里也没有丝毫犹豫。
“那就拜托了。”周熠说完,啜饮着已经冷掉的咖啡,“时间不早,我也该走了,难得来到成都,如果不趁此机会领略天府之国的魅力,那就太可惜了。”
“我对这儿熟悉,我带您逛逛。”
“你的好意心领了,但我独来独往惯了,有人陪着反倒会束手束脚。”
“那我送您出校门。”
周熠摆摆手拒绝,利落干脆。
想探索成都是谎话,他压根没有这样的心情。离开学校,周熠直奔火车站,幸运地赶上最后一班回上海的列车,座位靠窗。
路途中窗外景色各异,但他的眼里只有漆黑的夜,蓝白的天,绯红的晚霞,然后又是漆黑的夜,蓝白的天,绯红的晚霞...
来年正月的一个晚上,周熠接到了张磊的电话。自报姓名后,张磊正准备说新年快乐,就被周熠打断了,他慌忙询问是不是女儿出了什么事。
从电话那头传来张磊略显尴尬的声音,他苦笑着解释,“不是这样的,新年到了,所以想打个电话拜年。”
“抱歉,是我太紧张。”周熠放松握住话筒的手,补上一句新年快乐。
“葭悦挺好的,跟着舍友回家过年了,对方是单亲家庭,所以对葭悦的处境十分理解...”张磊像是意识到什么,停顿了一下,“不好意思,我忽略了您的感受。”
“没关系,你只是实话实说。”
“您最近一切都好吗?”
“我本来就很擅长独居,照顾自己也不在话下,只是把住处从单位宿舍换到家里,该习惯得都学着习惯了,不必担心。”
“是吗?真是太好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很感谢你专程打电话问候。”周熠听得出来张磊想说什么,却开不可口,于是率先说道,“还是那句话,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无论是你还是葭悦,请尽管告诉我,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你们。”
“其实...”张磊欲言又止,几秒钟后,像是重新鼓起勇气说,“从今以后,我会经常向您汇报葭悦的近况。”
周熠先是一愣,很快释然地笑着道谢,“那就拜托了。”
他心想,电话那头的年轻人大概是出于同情才这么说得,但他并不介意,反而觉得庆幸。
从那以后,张磊每个月都会给周熠打电话,起初通话的时间不长,谈话内容基本围绕着周葭悦,顺带附上几句对彼此的礼貌性问候。久而久之,他们的话题变得更加多样,张磊觉得周熠像是亲切的叔叔,遇事也经常征求他的意见,周熠则把他当做家里的子侄辈,从他那儿学习年轻人的想法。
大学毕业后,周葭悦和张磊选择留在成都工作。周葭悦在外企公司担任行政文职,张磊则从事家装设计工作。
张磊总是以出差为由,每次都提着大袋小袋,或者是成都的特产,或者是自家做的小吃,到上海看望周熠,然后住上一宿。住在附近的街坊邻居见了,还以为是经常来串门的亲戚,张磊也乐呵呵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