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雾明宫，屋内很潮湿，弥漫着一种发霉的味道。
孟逍遥安静地坐在她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墙壁上的大灰狼笑容还是那么张扬，可是，对于孟逍遥，却失去了吸引力。
孟逍遥太安静了，好吧，也许说安静两字根本就是错误的，安静是祥和，是平静，是降下生命音量的旋钮。但是声音是存在的，该活跃的时候照常活跃，抑扬顿挫，充满了变化。
孟逍遥则是没有声音，她是沉默。就是把那个按钮关掉，把它旋下，全部旋掉。孟逍遥用这样的方式，把自己的情感封闭了起来，不让任何人走进去，包括安羽中。
若是燕几道还在，他会总结：这种情况叫自闭！
安羽中就坐在孟逍遥的身旁，他的手臂还搂着孟逍遥的肩膀，但是没有用。他分明感觉到，孟逍遥虽然就在旁边，但是孟逍遥的心没有和他在一起，它在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流浪。不，也许他是知道的！
在过去！
当他问出“燕几道是谁”时，燕几道用矫情的姿态告诉他：“幸会，在下就是燕几道！”
孟逍遥也会有所行动，但是她的行动同样是不正常的。她走路的样子很奇怪，脚步放下去都是小心翼翼的，仿佛怕自己的脚印惊动了地面，仿佛怕自己的身体搅动了空气……
安羽中叹了口气：他来迟了！
孙正也在叹气！
为自己的命！
为自己从太医的身份沦落为忤作的命！
从内心深处，他一点都不想变成这样！他一点都不赞成安羽中的主张。
但是，他又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安羽中比他牺牲更多！
他是个太医，他太清楚安羽中的情况了。
安羽中受了很重的内伤，那是在保护安德勒的时候被宫暮光秘密训练的大内高手所重创的。安羽中的伤拖不起。若是安羽中没有出现，并且配合外边的治疗，那么，安羽中的伤也没什么，只要时间得当，他的武功还是可以恢复大多数的。但，安羽中放弃了，当他一得知孙正放出去的讯息后，他就放弃了治疗。
不过那也不打紧，因为他若是选择此刻就治疗，而不是指使孙正却干忤作的活，那么经过孙正的妙手回春，以后的功夫至少可以恢复一半。但安羽中又拒绝了，安羽中淡淡地告诉孙正：“没有什么是比孟逍遥更重要的！即使是我的命！”
孙正震撼，但是孙正有这个责任通知安羽中不及时治疗的后果：“就算娘娘真的恢复了，但你已经拖延了最佳治疗时间，即使你的命被抢回来，你的武功将再也不会恢复。你会成为一个废人！”
孙正以为安羽中至少会想一想。但是他又猜错了。安羽中直接走向孟逍遥，和孟逍遥一样，保持沉默。不同的是，孟逍遥的眼神是游移的，而安羽中的眼神凝聚在孟逍遥的脸上，温柔而专注。
孙正叹气。
他叹气，是羡慕！也是妒忌！也是自悲！也是无奈！
他叹气，是还要预测一下，当娘娘恢复神智的时候，一定会责怪他，没有及时抢救安羽中！
这个世界，果然是不公平的！
孙正将最后一块尸首缝合好，又用药物处理了尸体的肌肤，将那些残缺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用特殊的药材补合完整。
他没有见过燕几道的真实面貌，但是，那不影响他对燕几道本来面貌的复原。从小到大，他几乎是抱着摸着尸体的骸骨长大的，他懂得每一块骸骨的纹理结构，并且能够根据这些骸骨的走势，将人本身的样子复原出来。
孙正完成了。
他惊叹地望着燕几道！
在他无可匹敌的复原技术下，闭着眼睛的燕几道，就像是睡着了一样，那么俊美，那么安详，仿佛他正在享受他的梦境。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也许安羽中是对的。
安羽中说：“要让孟逍遥醒过来，走出她封闭的内心，只有一个办法，以毒攻毒！她的心结在于见不到完整的燕几道，那么，就让她看见，让她看见燕几道的真实情况！燕几道若是活着，一定会告诉她：他死而无怨！”
没错，孙正并没有主观臆断或是改变燕几道的表情，但是，他所见到的燕几道就是这样的！
这个人，为什么在面临那样残酷的死亡时，表情还是这么坦然而自足呢？
孙正无法理解，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燕几道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燕几道可以为了孟逍遥牺牲到这样的地步而不求任何一点回报！
他不懂！
不过，他懂不懂无所谓，他希望皇后娘娘能够看得懂！
他带着燕几道来到了雾明宫，他用一个支架，将燕几道立在孟逍遥面前！
他在等待着奇迹！
孟逍遥没有反应！
孙正疑惑而焦虑地望着安羽中！
安羽中依然凝视着孟逍遥！
时间在慢慢地移动！
明月半弯，月色黯淡！
孟逍遥一动不动地坐着，安羽中一动不动地望着，孙正一动不动地站着，燕几道一动不动地立在支架上！
黑暗中，传来啾啾的鸣叫声，夜风，拂过树梢，在寂静的空间撩拨起异样的动静。
孙正觉得毛骨悚然，他看着安羽中，不明白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这个身受重伤的人！
若不是他是太医，他检查过安羽中的伤势，他会以为安羽中已经恢复了。
但是，没有。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再不治疗，安羽中将变成第二个燕几道。
他等不下去了。
他想要说话。
“小妖精，你再不跟阿几说话，他就要走了哦！”安羽中的声音比他要快一点，然后，安羽中对他使了个眼色。
孙正如释重负：这个无聊的游戏终于要结束了。
他的内心有了一点点小小的鄙视：眼前这个皇后娘娘心中最重要的人，也不过如此。
他本人没有唤醒皇后娘娘，而他的法子，也宣告失败！
孙正牵动着支架，支架慢慢向后移动，就好像燕几道在向门边移动。
到了门槛边了，孙正从后面抬起了支架，把燕几道带出房门。
很快，燕几道就将永远消失在孟逍遥面前。
“不要走！”孟逍遥突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她从床上一跃而起，扑向燕几道，把他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泪水在她苍白而憔悴的小脸上奔涌着，流淌着。
孙正惊呆了，目光望向安羽中，恰好看见他唇边一丝浅浅的微笑，如释重负。
“阿几，我不该对你说出那样的话！对不起，对不起！”孟逍遥嚎啕大哭，一边含糊而快速地谴责自己，“你是好心带我离开这个囚牢，但是我却还要怪你自私。我才是那个最自私的人，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你还这么这么好心地原谅我？你打我？你狠狠地打我啊！”
孟逍遥哭得喘不过气来。
孙正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他走过去，想要劝慰孟逍遥。
安羽中伸手拦住了他，摇了摇头。
孙正注意到，安羽中的脸几乎接近死灰。他陡然一惊，知道再不救治，孟逍遥又将陷入另一场悲剧。
“平躺！”他大叫，一把将安羽中摁倒在床上，右手从腰间随身携带的医袋中取出银针，果断地插入安羽中的穴道，又取出一粒急救药丸，按入安羽中口中，令他吞咽下去。
“娘娘，如果你还想救这个人的话，请你过来帮我！”他沉声说道。
孟逍遥猛地从燕几道身前站立起来，低声道：“阿几，我向你保证的，一定会做到。你，等着我！”
孟逍遥揩干了眼泪，等她站在安羽中面前时，她的眼神变得冷静，她的行为变得果断。
“要我做什么？”她低声问孙正。
孙正讶异地望着孟逍遥，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孟逍遥就是刚才行尸走肉的孟逍遥。不过他很快恢复了正常，唇角微微上扬。是的，这才是真正的孟逍遥，他心目中的孟逍遥！
“唤醒他，别让他睡过去。”他低声嘱咐，“我要去取药物和工具，等我回来。”
孟逍遥不待他做进一步的解释，嘴唇就贴近了安羽中的耳朵：“老头子，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没有我的同意，你怎么敢死？你如果死了，你信不信我会一直追到地狱里，就算我没有俄耳甫斯的琴声，我也会用我的画感动草木、禽兽和顽石，把你从地狱里救出来。”
“俄耳甫斯……是谁？”微弱的声音从安羽中的口中传了出来。若不是孟逍遥靠得那么近，她根本就听不清楚安羽中在说些什么。
“他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著名的歌手，太阳神阿波罗是他的父亲。他擅长弹奏竖琴，传说俄耳甫斯的琴声能使神、人闻而陶醉，就连凶神恶煞、洪水猛兽也会在瞬间变得温和柔顺、俯首贴耳。”
“就你那么多的……花样。”声音很虚弱，但是很欢快。
孟逍遥微微一笑，神情之间充满了自傲：“安公公，我告诉你，能够娶到我绝对是你修来的福气。对妻子最高的评价，是一本书，引人入胜的书，越看越想看。但书，总有看完的一天。”
“哦，那么你是什么呢？”
“我是惊喜！”孟逍遥骄傲地回答，“你生命中的每一个惊喜，都在我身上。”
这熟悉的对答，让两人都有些怅然和欣喜，四目对望，彼此都在对方眼眸中见到了泪光。
“你回来了。”安羽中感慨。
“是，我回来了。”孟逍遥低声答道，“我曾经睡得太沉，并且像道姆。科布的妻子茉儿一样，只愿意生活在自己所造的完美梦境之中，永远不肯醒来……”她抽泣了一下，唇角却缓缓上扬，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可是，我比她幸运。我的他，没有和我一样存在于梦境之中。安公公，在我最迷惘的时候，是你，使那一片大雾中有了一线亮光；在我想要逃避的时候，你会紧贴着我的耳朵，呼唤我醒来……现在，我，孟逍遥，终于醒过来了。”眼泪流出来，眼眸里却闪烁着动人的神采，“是我，孟逍遥，不是新月，不是SW007，只是我，孟逍遥！雾明宫里那个任性的自信的小妖精。我醒了，安公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