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春雨让空气中弥漫着清晰的泥土气息，积在瓦片上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而下，发出稀碎的声音。
陈沁怡看着躺在床上的吕哲，道：“也许这就是报应吧，若非当年我挟恩图报，而是与吕哲……怎会落得今日田地。”声音和缓，语气似带着一丝自责。
秦澈轻叹道：“既是我的许诺，自当信守，无须介怀。”心里想的则是，若是当年拒绝，是否也会是另番景象。
现下已坦然面对的陈沁怡内心也不由感到好奇，问道：“你就不怕我日后执意要你娶我？”
“陈姑娘予霁青的恩情，我只能以‘此’相报，若姑娘执意成亲，那秦某只能将你与吕哲之事公开，想必这点，姑娘心中早已有数，否则怎会在信中坦诚相告，又让明贤兄转交予我，这不就是给了秦某一个定心丸嘛。”秦澈说得决绝，不留丝毫情面。
“那日于我，亦只是举手之劳。”
任谁看到那日的秦霁青，应都会忍不住上前维护的，陈沁怡如此想道。
秦仲外将秦霁青带回秦家的第三日便宣布举家迁往扬州，这消息对于秦家三个儿子来说甚是意外，可秦仲外却早在五日前便安排秦家管事秦伯赴扬州做先期准备，而同一时间，他还遣散了宅内使唤，想来，他接回秦霁青之前即有此打算。
路上，秦仲外让秦溯和秦澈轮流照顾秦霁青，彻夜赶路，待一行人赶至扬州，即住进了他们现在的宅院内。
为了照顾秦霁青起居，秦仲外特意嘱秦伯找了两名使唤妈妈，也不知是地域原因，还是秦霁青太过顽皮，两名妈妈总是轮番着向秦仲外推荐当地较为有名的教养嬷嬷，说是秦霁青作为商贾千金，若是现下不好好教导，日后许了婆家可是要吃亏的，就这样絮絮叨叨在秦仲外面前说了一年多。
两任秦夫人早已离世，秦家就三个儿子，秦仲外仔细想想，感觉两名妈妈说的也似有道理，便将秦霁青送去了扬州当地最好的教养嬷嬷那里。
家中一直只有男孩的秦家突然多了个妹妹，作为长子的秦溯自然是十分上心的，而且相较秦沄，他更加喜欢这位顽皮好动却又乖巧听话的妹妹，所以，自秦霁青白日去教养嬷嬷那儿学习起，秦溯便隔三差五的跑去偷偷张望，但秦溯毕竟已是加冠之龄，教养嬷嬷那又都是女儿家，频繁前往也不方便，最后这任务就落在了秦澈身上。
“你这个不知礼数的野丫头。”教养嬷嬷拿着戒尺抽得桌案啪啪直响，厉声道：“若我今日不好好教训你，往后你还不得翻天啊！”
教养嬷嬷横眉怒目，起身走到秦霁青面前，秦霁青则倔强地仰头看着来人，水蜜桃般的小脸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如何，异常红润，似装着千斛明珠的大眼此时盈满泪水，但她紧咬双唇硬是憋着不让它滴落。
看到这样的脸，教养嬷嬷更是怒气难忍，举起戒尺猛地抽了下去，可这戒尺却未落在秦霁青身上，而是抽在了突然冲出将秦霁青护在身后的陈沁怡脸上。
教养嬷嬷惊慌失措地看着陈沁怡脸上那道清晰刺眼的尺痕，陈沁怡则平静地回望过去，缓缓道：“嬷嬷应知秦姑娘是秦老爷的独女，若是今日在此受了惊吓，怕是嬷嬷不好交代。”
而这一幕，恰巧被趴在墙头，来看望秦霁青的秦澈看见。
“若你那日留下疤痕，便是我秦家欠你的。”
陈沁怡呵呵笑出声来，道：“那嬷嬷再不识好歹，也知霁青是你秦家人，下手怎敢不留情面，当时只不过被霁青气狠了。”那是，秦霁青将嬷嬷吃饭用的书册统统扔进了茅房，如此还能忍住不生气的估计……估计秦澈也忍不了！
“只是我未想到，此事你竟会不与霁青商量就应了下来。”想到秦霁青每每看到她时眼底流露出的复杂之情，陈沁怡对自己又多了几分埋怨，真是一子错皆落索。
“她知我定有自己的打算。”
陈沁怡只能摇头感叹道：“哪怕女儿家再清楚，心里还是会难过的！”
也不知秦澈是否听懂了自己的话，只见他默声不语，垂头似在想些什么，陈沁怡抬眼向窗外看了看，随即起身屈膝施礼道：“这数年间的照顾我便不谢了，当是收下了你那日的许诺，你我婚约就此一笔勾销，现下我谢的是二位帮我寻回了明哲，日后我自与他好好在这里平凡度日。”
秦霁青挽着萧娘的胳膊，在雨后的扬州城内闲逛着。
秦家只有三个哥哥，大哥早早便去了东京，二哥虽会陪她出来闲逛买买东西，但多数只是站在一旁，至于那个秦沄，出门只去香茗楼听书，今日真是难得有了女儿家逛街的感觉。
“你看这个好看吗？”秦霁青跑到一个摊子前，拿起一个香囊问道。这香囊不论是绣样还是绣工都极其普通，之所以兴奋，只因她此时的心情。
萧娘瘪嘴摇了摇头，都不想伸手去接那粗糙玩意。
“那这个呢？”秦霁青又拉着她小跑到另一个摊子前，指着挂在上面的饰物问道。
萧娘向秦霁青抛了一个优雅的白眼，缓缓说道：“秦姑娘来自商贾之家，不想却对这些玩意感兴趣。”那上面挂的还不如她在云海坊时的洗脚盆值钱呢！
“逛街就该有逛街的样子嘛，不这样随便到处乱看岂不辜负了这光景。”秦霁青嘟嘴撒娇道。
“那你为何不去那香粉铺子和裁缝铺子看看？”萧娘好奇秦霁青为何从开始就一路拉着她逛这些小摊子，而不进街边的商铺。
被此一问，秦霁青双颊微微飘红，尴尬回道：“我都没逛过那些地方，所以不清楚哪家好。”
萧娘难掩诧异问道：“那你平日穿的戴的都是从何而来，都是差铺头掌柜送的？”
“哪有这么矫情，二哥做衣服的时候都会顺带着帮我也做一身，还有就是大嫂，也会隔三差五的往家里送一些。”
“那我们今天就逛逛裁缝铺子，做上几套自己喜欢的衣衫。”说完，萧娘便拉着秦霁青往街边的铺子里走去，却被秦霁青拽住。
“可我身上未带银两啊！”
“没事，日后让秦澈来付便是。”萧娘边说边拽着秦霁青往铺子里拉，无奈气力不敌秦霁青。
“那可不行，二哥俸禄不多，哪里能乱花，我们还是街边随便看看吧。”
看着秦霁青满脸焦急的可爱模样，萧娘掩嘴笑着说道：“我说，帮男人省钱的女人多数是落不着好的哦。”
“那你还要不要逛啦？”
萧娘噙着笑的眼底瞬间黯淡下来，掠过一抹微不可察的不舍，抬手用指尖轻抚过秦霁青的脸庞，道：“时辰不早了，我该起程了。”
离开吕家的秦澈，脚步较以往轻快了不少，一是寻回了吕哲，二是解除了婚约，三是陈家的爽快，可待他堪堪踏入小院，便看到自己书房的大门好似被人拆掉般大敞着，而里面，则是秦霁青忙碌的身影。
“你在我屋里翻腾什么呢？”难得的好心情就这样被满屋狼藉击得粉碎。
秦霁青头也不抬，答道：“那些画呢？我怎么没看到你从吕家带回来的那些画。”想来也是奇怪，画没了，书也没了。
秦澈苦着脸，在一堆凌乱中给自己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说道：“我带到司理院去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你想都别想，你不能看！”
“为何？”停下手上动作的秦霁青直起腰，看向秦澈问道。
为何？那日面如死灰的是谁？秦澈不悦道：“你再多看几眼，香粉钱都省下了。”
秦霁青下巴微扬，挑眉说道：“我本就不用香粉！”
看着甚是不满，甚至略带怒气的秦霁青，秦澈脑中猝然回荡起在吕家时，陈沁怡说的那句话——“哪怕女儿家再清楚，心里还是会难过的！”
“那个……”本欲向秦霁青言明他与陈家婚事缘由的秦澈，刚开口竟不知该如何继续。
而甚少看到自家二哥这般吞吞吐吐的秦霁青更是一脸茫然，问道：“那个什么？”
“我只是觉得那画作过于诡异，所以放去了司理院。”再开口，竟是这句，秦澈嘴角闪过一抹苦笑。
“好让司理院的煞气镇镇它？！原来二哥还信这个！”秦霁青不禁笑着呛了秦澈一句。
“我是担心你再像上次那般。”
秦霁青略显尴尬，只能撒娇说道：“哎呀！那次是意外，现下即已寻回吕哲，咱们正好可以无所顾忌的拿着那些画去问陈沁怡有没有看过，或者可以向她求证那是不是吕哲的手笔啊。”
秦澈试探地问道：“你似乎尚有疑虑！”
“嗯，我好奇为何云海坊的人进入之时未一并取走。”
“许是他们觉得那画与游记无关。”
“不论有无关系，连我们都觉得那画诡异，更何况他们那些做贼心虚之人，定当尽数毁掉才为上策啊！”
秦澈也是如此想的，他也曾向萧娘打探过云海坊，但萧娘说自己仅为云海坊众多舞伎中的一位，虽因舞技尚可得以看重，可所掌握的信息却颇为有限，只知有一群人会定期送些已经调教老实的姑娘过来，交予管事再做其他训练。
秦澈点点头，示意秦霁青继续。
“还有那个昙瑟留下‘为毒所祸’的字条，五识俱损怎会不祸及脏腑，可我们都探过吕哲的脉象，和常人无异，所以我猜测，许是长期小剂量的服用某种药物，亦或是被人长期施以针法封住了穴道，当然也可能两者并用以确保万无一失。”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不可能放过任何看似有关的东西？”
虽然牵强了些，但此事发展至今，秦霁青胡诌出来的东西基本都印证了，那为何屋内的临摹画作能安然无恙呢？
二人猛然抬头看向对方，异口同声说道：“那画是在云海坊走之后挂上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