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仲外咬牙切齿地瞪着跪于秦家前厅之上的秦澈,握住茶杯的手爆出根根分明的青筋,想砸出去,又怕误伤到硬要与秦澈跪在一起的秦霁青。
秦仲外原先并不知跪于眼前的这两个人做过什么,去过哪里,因为待他回到家中已是第三日的晌午,那会的秦霁青和秦澈早就回到家中,并已休养一日了,可糟就糟在秦霁青手掌上的伤,平日掉根头发都能让秦仲外紧张到找大夫的人,现下双手却布满密密麻麻的薄痂,吓得他险些报官。
“你是职责所在要上刀山入火海,可你妹妹是个女儿家,既无官职在身,亦无使命在怀,你却任她随你涉险,还弄得身受重伤……”
“爹——不过是划破点皮,都只是轻伤,你别说得我好像重伤不起一样好不好!”秦霁青纠正道,还顺便挪了下位置,以缓解膝盖处的阵阵酸痛。
“呸!童言无忌,老天莫怪!”秦仲外只差没有跪拜天地,以祈求他们忽视秦霁青的口无遮拦,随即指着对方责怪道:“你就不能盼着自己点儿好啊?!女儿家怎能受伤,日后许了婆家,你这手往外一伸定会让人轻看的。”
“我有爹爹撑腰,谁敢轻看我。”秦霁青看着秦仲外骄傲说道。
“别指望说几句好听的,我就会放过你二哥。”秦仲外心虚地喝止秦霁青,又继续对着秦澈说道:“那些贼人,你连底细都未摸清就贸然前去,此次不过侥幸,你们才得以全身而退,若是对方武艺超群,杀了也不过如此,若是把你妹妹绑去……”
话说至此,秦仲外的声音已变得哽咽虚弱,作为生于乱世之人,他自是见过无数因欺男霸女而家破人亡的悲凄之事,他实在无法想象,若有一日此事又再发生于自己女儿身上,他将如何度过往后余生。
“父亲……”
秦澈堪堪开口,就被秦霁青抢了话去,道:“爹,二哥是担心若不允我前往,我会自己偷偷跑去,才勉强把我带在身边的。”
秦仲外终是未能忍住,抓起桌上的茶杯朝秦澈身旁砸去,明明方向与秦霁青相背,秦澈仍赶忙将人护在怀里,杯中的热茶就这样随着茶杯的破碎,溅在了秦澈衣衫上,而破碎声中还伴着秦仲外呵斥二人的声音,道:“哪怕他打断你的腿,我也认了,总好过让你去送死!”
暴怒如此的秦仲外,秦霁青还是头回见到,只能愣怔一旁看着怒气难遏的秦仲外衣袖一震,愤然离去的背影,半晌缓不过神来。
另一边的秦仲外也有些不知所措,才会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架势从前厅一路快步朝自己的北院走去。
“早知如此,适才何苦又要发脾气呢!”
快步走在廊道里的秦仲外被身后猝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待他回身一瞧,神情由惊转喜,忻悦地唤了声“三姐”,来人正是秦仲外的三姐秦姝秋,现道号遥虚。
“适才你都看到了?”
遥虚点头承认,道:“兵荒马乱之时你都同意霁青与我一道外出游历,这次你又何必发火!”
“同你一起我自是放心的。”秦仲外这话说的有些心虚,所以声音并不大。
遥虚笑了笑,也不去拆穿他,而是说出了他心中所想,道:“霁青同我一起才最苦,若有意外,定是由她护我周全,可她与育文一起就不一样了。”
秦仲外冷哼一声,别扭的撇了撇嘴,既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适才他怒砸茶杯之时,秦澈护着秦霁青的样子,即便他再愤怒也平息了,想来秦霁青的受伤,秦澈内心比任何人都要悔恨自责。
“你个当爹的,可不能太偏心。”遥虚柔声提醒道。
“那可不行,女儿自是要多护着些的。”年逾半百的秦仲外在家姐面前仍是一副少年模样,梗着脖子反驳道。
看着这样的秦仲外,遥虚眼底闪过一抹忧伤,随即笑道:“你真的同父亲当年一摸一样,对家中女孩总是诸多维护。”
“可是却未能……”秦仲外咬了咬牙关,似是回忆到什么,表情变得异常颓丧。
“但是你护住了霁青,她成长得很好。”遥虚忍不住握住了秦仲外的手安慰着如此说道。
“腿疼吗?”
直到秦澈温煦的声音响起,秦霁青才稍稍缓过神来,看到对方衣衫上被茶水浸湿了一片,秦霁青用带着抱歉、委屈、慌乱的复杂神情回望秦澈,问道:“二哥有被烫到吗?”
“你是腿跪在地上,又不是脑袋顶在地上,怎会问如此笨的问题。”
“可是都浸湿了啊!”秦霁青着急的追问道。
“那杯只是温茶,没事的。”秦澈将秦霁青扶到旁边的椅子上,自己则蹲下身去帮她揉着膝盖。
秦霁青沮丧地垂着头,说道:“我从未见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他会不会……”若父亲日后再不理她,当如何是好。
“我稍晚些再去父亲书房……”
“不行,方才父亲都拿茶杯砸你了,若你独自去书房……我同你一道去。”与父亲再不理她相比,二哥的命显然更重要一些。
看着秦霁青满脸焦急的模样,秦澈安慰道:“你若一起,许多话父亲自是不方便说的,放心,父亲若尚在气头怎会突然离开,让你我可以像现在这般舒服的休息一下。”
想到父亲的话,秦澈又道:“不过这件事,你不能再继续插手了。”
“那可不行!”若荒村之时她未跟着,那二哥就必须以一敌二,后果……
“为何?”秦澈既未抬头,亦未停下帮秦霁青按摩膝盖的手,只是沉声问道。
“若换做是我,二哥会袖手旁观吗?”有时,问题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是男儿,与女儿家不同。”
“都是生命,有何不同?”秦霁青并不喜欢这种严肃的气氛,也蹲下身子,抬手揪住秦澈的衣袖,道:“日后若再发生此类事情,我们不分开便是,嗯?”
“你俩这样跪着,拜堂呢?!”不用看都知道,能说出这话的人只有秦家那个不着调的三子秦沄。
只见他一只手抓着鸡腿,另一只手则抱着个油纸包,里面则躺着只剩一半的烤鸡和一堆他吐在里面的骨头,溜溜达达地走了进来,正巧看到面对面跪在一起的秦霁青和秦澈,不禁出言调侃道。
若换作平日,不要说秦霁青,估计秦澈也会责怪他胡言乱语,可今日,他只收获了一个秦霁青的白眼,和秦澈的背影。
晚饭时分,秦仲外并未出现在饭桌上,好在独享一只烧鸡的秦沄也安静地躲在自己房内未出现,如此倒也避免了一场可能的麻烦。
对着这满桌的佳肴,秦霁青视若无睹,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戳着碗底。
“你中午也不过只喝了些红豆汤,若晚饭再不吃,怕是深夜要饿的。”秦澈将白片鸡鸡腿部位的肉挑进秦霁青碗里,又在旁边的小碟中放了一块沙糕。
秦霁青噘着嘴,看着碗里的东西,推到了秦澈面前,唉声叹气道:“吃不下。”
“父亲只是吩咐秦伯将晚饭送至书房……”而且菜品丰盛,不过这话秦澈并未言出,倒不是为了让秦霁青内疚,只是怕引来秦霁青好奇。
秦霁青一脸的欲哭无泪,失落道:“可能父亲不想看到我!”
秦澈拿起筷子敲了敲秦霁青的脑袋,道:“想什么呢!父亲只恨不能走哪把你带哪!怎会不想看到你。”
这话倒是不假,秦霁青点点头,可对着桌上的菜肴仍无胃口,将蛾眉垂成一个八字,冲着秦澈撒娇道:“二哥,我想吃温面。”
月朗星稀,秦家宅内升起的灯笼灿若繁星。
“三姐,这是杏酪,快尝尝。”秦仲外盛了一碗杏酪放于遥虚面前,催促道。
“你躲在书房同我一起用饭,可与霁青说过啊。”
秦仲外眨巴了下眼睛,视线瞟向一旁道:“我在哪儿吃,同厨房招呼即可。”
“年近花甲的人怎还如孩童一般,与自家女儿置气。”遥虚笑的时候,眼睛宛如月牙。
“总要给她点教训吧,免得日后更加不知轻重,丢了性命。”
“只怕最后受教训的是你自己!”遥虚用汤匙舀了点杏酪送入口中,浓郁的杏仁味瞬间充溢整个口腔,这是她儿时最喜欢的味道,将回忆收入心底,遥虚继续说道:“今日前来正是为了霁青涉险一事。”
“三姐也知此事?”秦仲外略感惊讶。
遥虚蹙着眉,既未点头亦未摇头,只是抿着嘴似在想如何回答,沉吟片刻说道:“此事甚为复杂!”
“可与十五年前的事情有关?”看着遥虚脸上的为难,秦仲外谨慎问道。
当年收到遥虚家书的秦仲外快马加鞭奔赴约定地点,路上跑死了三匹马才如期抵达,即便如此,还是晚了一步。
“不能说无关,亦无法说有关,始作俑者仍是那人,可此次目的与上次则不同。”上次只是为了夺一派之主的位置,此次,怕是觊觎这天下。
“那我把霁青藏起来。”
遥虚将手覆于秦仲外肩头,安慰道:“你先宽心,事情自始便与霁青无关,十五年前也不过被拿来当了由头,好在你及时赶到护了周全。”
“那将如何?不许她掺和?”说完,秦仲外重重地叹了口气,沮丧说道:“可她也不听我的啊!”
“霁青看似顽皮,实则乖巧懂事,若你有严令,想必她咬断牙根也会忍着,只是如此,你可忍心?”
看着秦仲外一脸错综复杂的纠结表情,遥虚拍了拍他的手,轻柔道:“善缘恶缘皆是缘,善果恶果皆有因。十余年过去仍旧绕不开,想必有它的缘由在。”
“家姐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霁青同育文……”
遥虚不过堪堪开口,秦仲外便抬手制止了她,眉间紧锁道:“这事我要再观察观察。”
“有些缘分错过便无法回头,你当爹的,可不要因护女心切反而误了自家女儿。”
此时屋外清风拂进,带进一丝淡淡的甘松香。
遥虚起身,抬手拂去道袍上的褶绉,道:“你若实在放心不下,亦可让霁青随我出家。”
一听此话,秦仲外面露些许不悦,说道:“育文尚在门外等着呢,你若吃饱便可以走了。”
遥虚也不计较转身欲走之时,又回头说道:“下次不要备一桌素食,我不忌荤!”
“荤”字尚飘荡在这书房之中,而说话之人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句话,和一扇敞开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