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至,天是灰蓝色的,低沉昏暗,太阳缩在一角,像一颗蒙了尘的珠子,勉强透过光,却照不暖身上。近一个月都是这样灰蒙蒙的天气,害得人身上也懒洋洋的。
薄雾弥漫的旷野上,一辆火车笨重地摇曳着车身,卯足了力气向前跑,将喧嚣的城市与人群遥遥甩在身后。这样的鬼天气里,也就只有这种铁疙瘩还肯在野外工作,果然科技是人与自然斗争的结果。
早晨六点,车厢里已经开始有人走动。提着行李等候下车的学生,披头散发去厕所的女人,追着孩子梳头的老太太,就像是几个不同镜头的拼凑,虽然毫无关系,但放在这里确意外地协调。
随着时间的流动,越来越多的人醒来,声音也越来越嘈杂,不时会有大叔天赋异禀般的打鼾声,让人生怕他一不留神就会被自己憋到窒息,所以他每打一次,旁边的人就情不自禁地跟着他提一口气,待他缓过来才能放下。对面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盯着他,头跟着一上一下,逗得周围人时时掩面。
车厢充斥着卤味与泡面的味道,哪怕是荒郊野岭,但只要有人,就有散不开的烟火气。一位还穿着工作服的建筑工人吃完了一碗泡面,又把汤都喝掉,然后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在座位上躺下。这个时候本是春运,不该有空座位,只是旁边的人自从昨天晚上就一直没来,于是让他捡着个便宜,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这会儿刚躺下要睡着,就被人轻轻拍了下肩膀给叫醒了,他一睁眼就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眼睛红肿得厉害,哑着声音说:“你好,我坐里边。”工人赶紧边应着边坐起来,往外边挪了挪,少年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把背包放在座位上,转身去了洗手间,等到再回来,眼睛的红肿消下去一些。他侧身挤进去,将书包抱在胸前,下巴抵在手背上,头朝着窗户,一动不动。工人躺不成,只好靠在椅背上,好在平时在工地上待习惯了,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紧接着一阵剧烈的晃动,工人头磕在少年肩膀上,猛的醒了,他缓了会神儿,然后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不经意间瞥见少年刻意闪躲的目光,他心想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都敏感,于是没有问什么,调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
过了一会儿,工人迷迷糊糊中听见好像有人在哭,睁了眼便下意识地朝左边看,少年还是头朝窗外,粗重的呼吸声掩饰着抽泣声。他轻轻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塞到他手里,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怕他不好意思,出去抽了几根烟才回来。
回来后,少年和他对视了一眼,挤出来一个生涩的笑,依旧哑着声音说了句:“谢谢叔。”工人灌了两口水,扭头问他:“回家啊?”少年点了点头。工人顿了顿,回过头来摩挲着水杯盖子,沉默了半分钟,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回家怎的还哭成这样?分手了?”少年低下头,折着手里的纸没有说话,工人以为自己猜对了,便接着说:“这怎么的了,不合适就分,还喜欢就追,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人家要实在不愿意,咱就大气点,放宽心呗,反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说对吧?”少年抬眼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苦涩的笑了笑,又将头摇向窗外。
太阳看上去几夜未眠,苍白暗淡得没有一丝生气,就好像连续加班的工人,虽然还是在岗位上挂着,但跟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周祈安盯着太阳,起初并不觉刺眼,看得久了,觉得有些干涩,于是闭上了眼睛。猝不及防地,眼前出现一个亮白的点,他皱了下眉,又松解开,目光不住地追逐着它,看着它一点一点暗下去,又变成红色,直到剩下一片漆黑——一如过去无数个翻来覆去搅动着的夜。
这样闭着,竟睡着了。不知是哭了一夜累的,还是火车自带的催眠效果,这一睡,一个梦都没做,还险些坐过了站。要不是旁边的工人要下车,在车座下面拿行李时碰到了他,他怕是就得倒车回来了。
工人看吵醒了他,又说了句不好意思,他摇了摇头,问:“您到了?”工人笑着说:“到了!可算是到了!都快半年没回家了!”说着,工人背上一个装满了东西的大尼龙袋子,他本就不高,这样一看,就更显得娇小了。
等调整好姿势,工人埋在袋子下的头勉强抬起来,额上多了好几道抬头纹,还是一脸兴奋的笑,问他:“你还得坐挺久吗,要是一会儿这个座没人,你就躺下再睡会儿。”
周祈安看了看车窗外,冰雪覆盖下的一切都无从分辨,手机也早就没电了,他不知道这是到了哪儿,于是回答说:“我好像还得过段时间。”
工人看他迷迷糊糊的样子,一边跟着队伍往前挪着一边问他:“你在哪儿下车?”周祈安说:“T市。”工人“诶呀”一声,差点儿一撒手把袋子掉地上,后边一个年轻人忙给他扶了一下,他艰难地半转过身道了声谢谢,然后转回来一脸着急:“这傻孩子,赶紧拿着东西下车,这就是T市!”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傻孩子”,表情从着急慢慢变成傻笑。
周祈安背上包跟在队尾,工人此刻已经快到出口,拐过弯来的时候还扭头跟他摆了摆手,一脸快溢出车厢的喜悦。他也挥了挥手,看着工人走下车后,转头望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半年前第一次坐火车时也是这样的场景,但那时从未想过会这样回来。
也从未想过那一次与父亲在车站的分别,竟是最后一面。
出了车站,外面是一个停车场,再往前就是一片类似于垃圾场的空地,用蓝色铁板隔开,好像人们就可以看不见那块肮脏的地方。从停车场出去就是马路,一辆又一辆的出租车堵在路边,空隙只够打开车门,司机都站在边上热情地揽客,可怕程度仅次于他们那边市场里的大妈,给人一种不从了他们就天理难容的罪恶感。
周祈安看了一眼这阵仗,果断掏出口罩戴上,又拉低了帽檐,准备冲过去。他刚迈开步要走,身后突然有人叫了声老周,不用看就知道是徐成,只有这货这么叫他。因为大人们都是管他爸周韬叫老周,他们朋友之间没有这些事儿,想叫也就叫了,可是现在,他有点听不得这个称谓。
还没等周祈安回头,徐成就跑过来搂住了他的肩,一边带着他往前走一边侧过头来看他表情,因为戴了口罩所以只看见个布满了红血丝的白眼,徐成转过头,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肩膀。
周祈安见不是朝马路走,便问他:“去哪儿?”徐成指着停车场角落里一个小门,说:“那边,从那个小门穿过垃圾场能出去,我刚看你在门口磨磨蹭蹭的估计是怕那帮大爷。”
周祈安扯了扯口罩下的嘴角,又问:“你怎么来了?”
徐成斜了他一眼,带着怨气道:“还说呢,这么大人了,消息也不回,电话也不接,出了这么大事儿,你不知道大家都担心你么?还玩失踪?”
周祈安心里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还是顶了一句:“你打电话不知道我手机关机了么,肯定是没电才关机的啊,我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这点儿道理么?”
一听这话徐成更来劲了:“我也是这么说的啊,可奶奶她不听啊,非得让我来接你,我有什么办法?”
周祈安一听到“奶奶”这个字眼,突然停下来看着他问:“大家都在么?辉叔也在?”徐成被问得一懵:“当然了,这么大的事儿,不光辉叔,跟你爸认识的人大概都来了,还有好多个不认识的,不过没有前两天多,现在家里就奶奶和辉叔的一些人,哦,还有一个小妹妹,她眼睛看不见,是奶奶的外孙女,这事儿以后再跟你说,不过你怎的不走了?”
见他不说话,徐成又问:“大哥你不是怕生吧?”
周祈安往旁边铁板上一靠:“不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从小不喜人多的地方,也不爱说话,好不容易有几个玩得来的朋友,还都让他欺负走了,只有徐成一个存活率。这次回去一定有许多人关心慰问,他有点接受不来。
但是徐成这种一会儿不说话就难受的人理解不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的问题,他一直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格。
见他这么纠结,徐成心里边着急,拉起他就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劝:“你在这儿站着也没用啊,总不能把人家都赶走,早晚也得面对,以后你一个人面对的事儿多了去了,总不能样样都躲着吧,再说了,不还有我们呢吗,我,辉叔,奶奶,我们都会帮你的,你怕什么啊?”
周祈安也知道这些道理,可凡事第一次都太难,刚才听见徐成说以后都是自己面对了,他忽然觉得心里一个地方猛地陷下去了,就像当年他妈妈去世的时候一样,空落落的,任多少东西都填不满。
他沉进这种情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徐成拖上了三轮车,才一会儿就到家了。下了车,他有点缓过神儿来,问徐成:“你骑这个去的啊?”
徐成看了他一眼,实在没忍住损了一句:“还挑呢?就您这状态,我开飞机去也没用。”
他拔下钥匙,跳下车来指了指楼上:“奶奶,非得让我骑这个去,说你东西多,拿不了,又不是搬家有什么拿不了的啊,老太太年纪大了事情多的很。”
周祈安笑了笑,边往里走边说:“你也就跟我说说,当着面嘴比谁都甜。”
徐成嘿嘿笑着跟了上去:“谁让奶奶对我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