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安家住六楼,说是六楼,其实就是五楼的一个阁楼,十年前周韬带着他来到这里的时候,租了这间阁楼。当时奶奶一个人住,为了补贴家用,便打算把楼上租出去,正巧碰上他们父子在找房子,也算是有缘,而且奶奶特别喜欢小祈安,所以一直住到了现在,三代人相处也同亲人一样。现如今周韬走了,除了周祈安,最难过的就是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了。
两个人到了门口,徐成把周祈安背包摘下来甩到自己肩上,又抓紧他的肩膀使劲儿捏了捏说:“没事儿,有我呢。”周祈安弯了弯嘴角,心里负担轻了不少,毕竟不管什么时候,徐成还是很可靠的。
徐成敲了两下门,喊道:“奶奶,辉叔,我们回来了!”话音还没掉,门咔吧一声就开了,奶奶抢着出来,看到周祈安,先上下打量了一番,周祈安笑着叫了声奶奶,把手伸过去,奶奶点点头抱住他,眼泪都快要出来。
她拍着周祈安的后背,紧着声音说:“高了,也瘦了。”徐成站一边看着鼻子也发酸,他赶紧吸溜了一下,往里推了推门说:“那什么,赶紧的进去吧,怪冷的外边,进去再抱进去再抱……”说着把俩人推进去了,奶奶也抹了把脸,笑着说:“对对,你看我这傻婆子,赶紧进去,大成把门关上。”
徐成边关门边说:“好嘞,这不就是我的活儿么,不过奶奶您是不一直跟门口守着呢,我刚敲门您就出来了。”
奶奶拉着周祈安进了客厅,并没有理会他,他把包挂门后衣架上,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自顾自地说:“得,又失宠了。”
客厅里除了奶奶和周祈安,还有四个男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地中海是辉叔,剩下三个都是辉叔的人,徐成不熟,不过应该都是和周韬关系好的,因为之前屋里还有好几个人,现在周祈安回来就留下四个,估计是要说些体己话。
徐成虽和周祈安关系好,但也不方便凑太近,于是就在墙边上靠着,时不时地沏个茶倒个水,拨弄拨弄手机。那边谈话内容他没太注意听,偶尔听见几个“妈妈”的字眼,应该是在说之前的事。
周祈安之前的事他俩从未说起过,他从小就知道一家头顶一方天,谁都有隐私,朋友之间聊得来就好好处,有困难就尽力帮,家里那些择不清捋不明的事儿不拿出来掺和。而周祈安则是在交际这方面少根筋,只能看到你摆在他面前的东西,对于徐成的认识还仅停留于这个人。虽然徐成是周祈安初中三年的同桌,但周祈安只知道徐成家里有钱,其他一无所知。
正专心致志摆弄手机呢,墙上的挂钟突然响了,就在徐成头上,给他吓了一个哆嗦,他下意识往客厅扫了一眼,看见奶奶站起来一直在跟他使眼色示意他过去,他赶紧把手机揣起来,小跑着绕过沙发上的几个人,搂着奶奶进了厨房。
奶奶把厨房门关上,回过头来跟他小声地说:“这钟一响我才想起来,小年是不是还没吃饭呢啊?”她说的小年是周祈安的小名,因为他出生的日子正好是父母结婚的三周年纪念日,所以小名取周年,除了周韬夫妇俩,只有奶奶这么叫他。
徐成点了点头:“是啊,估计昨晚上就没吃,可现在人说着话呢,等完事儿再给他做点儿呗。”
奶奶一偏头,跟小孩儿一样白了徐成一眼:“那哪成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说了,他现在心里边难受,胃里没有点东西怎么行啊,一会儿还得去看他爸,天寒地冻的,再饿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我呀就给他煮个面,热热乎乎的喝一碗,都是自家人,说着事情也能吃呀!”
说着她就要系上围裙,徐成一把接过来:“行行行,煮面是吧?我来煮,您出去坐着吧,您亲孙子回来了赶紧去守着,我这捡来的负责干活儿。”然后就用身体把奶奶往外推,奶奶被他给逗乐了,假装打了他一巴掌,笑着说:“什么傻话!都是我亲孙子!”徐成也笑了,隔空亲了奶奶一嘴,说:“我知道我知道,您快去歇着吧,这有我呢!”
奶奶给他关上门,又坐到周祈安旁边。徐成在厨房切完西红柿切葱,又打了两个鸡蛋,等油热的空档儿,他从门玻璃往外看,突然发现对这里的一切比他家都熟,从初一开始一周七天地往这儿跑,倒也分不清哪里才是家了。他看着呆滞的周祈安,摇了摇头,开始煮面。
刚把面盛碗里,周祈安就推门进来了。徐成看了他一眼问:“完事了?”周祈安点了点头,关上门。“闻到香味儿了,肚子一直在叫,奶奶就让我进来了,”他一边拿筷子一边说:“饿死我了。”
徐成把碗往他面前一推,没好气地说:“你是机器人么,肚子不叫不知道饿?人家不叫你吃就不知道说?”周祈安吃人家嘴软,没吭声,三两口就把一碗面扒拉完了。徐成拍拍他手臂:“哎哎哎,你慢点儿,再噎着了。”他从旁边抽出一张纸塞周祈安手里:“你这种吃法伤胃你知道么,饥一顿饱一顿的,早晚吃出毛病来。”
周祈安撂下碗,擦了擦嘴,徐成以为他要开怼,结果他来了句:“再给我来点汤,以前没发现你做饭还挺好吃。”
徐成“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他端起碗盛了一勺,把锅里剩的鸡蛋都给他捞上,递过去说:“吃了三年我的饭,才有这觉悟,也是个人才。”周祈安抿嘴笑了,喝得一滴不剩。
可能生活的苦,他才开始品尝到,世界与他想象中的,有很大不同,辍学后的一切也都和预料中的天差地别,他想证明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他想给予证明的人再也看不到了。
这半年在外面的生活远比他跟周韬和徐成描述的要苦,正经工厂不招未成年人,他没人脉没经验,好不容易在一家不正规的小食品厂找到工作,遭到的排挤和压榨也是他从未体会过的。过去的臭脾气在这里没用,谁都不迁就着他,渐渐的也学会了忍耐。带去的钱一个多月就花光了,从条件较好的酒店,旅馆,到后来租的地下室,吃了好几个月的泡面盒饭,还有一言难尽的食堂。回到家里别说一碗这么香的鸡蛋柿子汤面,就是一碗白开水,他也能喝出琼浆的感觉。
等到再出去,奶奶已经送走了辉叔他们,在收拾桌子。徐成穿上外套,跟奶奶说:“奶奶,锅碗我都刷完放好了,我回家取趟东西,这两天在这里住。”
奶奶应了一声,叮嘱了些路上注意安全之类的话,把他送了出去。回过头来跟周祈安说:“小年啊,你辉叔说先让你在家休息休息,收拾收拾你爸的东西,赶明儿去送送他,今天就先别去了。”周祈安点点头,奶奶坐在他旁边,拉着他的手又说:“这些事儿你都不用管,我和小辉都给你安排好了,你爸走得急,你离得又远,总不至于等你回来再办事儿。不知道你老家的习惯,在这儿这么多年了,就按咱这儿的习俗来的,你妈当年迁过来的时候也是一样,我想你爸不会怪罪。只是可怜你一个孩子,才这么小就受这种罪……”她说着就要哭,周祈安心里边难受,但也强忍着,安抚她道:“我没事儿奶奶,这不有你呢么,我也不小了,好多活儿我都能干了,你看我在外面这不待的挺好的么,我还挣钱了,以后我养您。”
奶奶听他这么说,心里也宽慰,搂过他来拍拍背:“奶奶不盼着你们挣多少钱,奶奶有退休金,有钱,就盼着你们呐,平平安安的,别有什么事儿才好!你别看你在外边儿说的那么好,你爸心里明镜似的,他不好拦你,你脾气又倔,吃点苦头改改性子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就是以后啊,可别再跑那么远了,看也看不见,摸也摸不着,手机那东西它也不是万能的,你爸和大成每次让我从那里边看你都还不如不看,更牵挂着心。”
周祈安靠在奶奶身上,嘴上笑着,泪却止不住,原来自己逞强瞒下的事,家里都明白,还都替他撑着面子。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默地不说话,要是没人再提起,可能也就过去了。
祖孙俩在那儿搂着摇着,突然从奶奶屋里出来一个小姑娘,八九岁的样子,俩人齐齐看着她,奶奶“诶哟”一声先站起来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对着周祈安说:“你瞧我这忙的,把甜甜午睡这事儿忘了,她总这个时候醒的。”
周祈安一脸懵,他忘了徐成跟他说过这件事儿,奶奶一看他表情,又想起来:“你看我这记性,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是我外孙女,叫甜甜,前段时间刚过来跟我住,就你走了没多久。甜甜,咱家新来了一个哥哥,叫小年哥哥好~”
甜甜原名吴思甜,今年九岁,现在跟着外婆姓,改名文思甜。人如其名,长相颇为甜美,一头乌黑的披肩发,齐齐的刘海儿,声音也甜,一句“小年哥哥好”叫得人心里喝了蜜一般。
周祈安还没从悲伤的情绪中缓过来,眼里脸上都还水汪汪的,这种情况下初次见面本就尴尬,加上他不怎么喜欢跟生人打交道,场面一度冷到结冰。好在没有外人,奶奶也知道他的性子,打了个圆场就过去了。
等到奶奶带着文思甜进屋,周祈安赶紧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刚一出来,奶奶就招呼他过去,让他带着文思甜去客厅玩,他一脸拒绝地看着奶奶,奶奶却笑了笑说:“没事儿,去吧。”又跟文思甜说:“甜甜,听哥哥的话,跟哥哥玩去吧!”
周祈安心情本来就不好,这下更有点烦躁,但奶奶让去也不能不去,说了句“过来吧”,转身就走。
奶奶见状,叫住了他:“哎,小年,你带着妹妹点儿。”
周祈安回头,正纳闷儿想问这么大了走两步还得带着么,结果看见奶奶指着自己眼睛,还一直摆手,嘴上口型好像是说……看不见!他猛地反应过来,看向文思甜的眼睛,发现她果然只盯着一处,惊讶之余,他看了看奶奶,奶奶冲他无奈一笑,眼神示意他牵着文思甜的手。
刚才的那股烦躁瞬间像被激了一盆冷水,这会儿荡然无存了,只剩下惊讶和慌乱。因为性格的缘故,周祈安很少与人主动接触,今天的事发生得又突然,他一时间杵在那有些慌神儿,手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磨叽的时间有点儿长,文思甜不明所以,想转身去找姥姥,正摸索着要回去,突然手腕被一只手有力地握住,然后听到周祈安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