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要下雪了吗?”
“娘,下了雪,就快过年了吧?”
看见忙着往屋里抱木柴的母亲,丹凤坐在炉子跟前不住声地问。
放了学的兄妹三人也回家了,坐在饭桌旁,大口喝着热水。
“母亲掀开炒锅时,丹庆率先伸出手,借着炒锅里往上翻滚的热气给手取暖。
接着姐妹三个也都伸出手,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脸上荡起调皮的微笑。
“洗手了吗?就都把手伸到锅子上?”母亲语气严厉,但绝不是责怪。
孩子们又都把手缩回来,姐妹仨学着哥哥的样子,两手用力地搓了搓,开始吃饭。
外面寒风呼呼,屋内的柴禾炉子也仿佛失去了记忆,任凭母亲不断的添柴,散发的微弱的热量刹那间就被门缝里灌进的寒风吹的四散奔逃,完全忘记了是自己做主的地盘。
坐在炉子旁边的丹凤冻的直流鼻涕,母亲让丹凤脱了鞋,坐在床上,脚底灌了暖瓶,周围围了棉被取暖。
学校的教室里也不生炉子,晴天,有阳光的教室外要比教室里温暖,可这阴天就不一样了。
教室内的门窗玻璃早已七零八落,一年四季不仅仅是南北通风,春夏秋的雨季,通过的风会携着丝丝小雨温柔地落在靠窗坐的孩子们的身上,课本上,水泥板材的桌面上;冬季雪花乱舞,女王老师就会拿来一些报纸,把报纸裁剪成窗玻璃大小,用浆糊把报纸粘贴在窗户上,真的不管用,就是那种画饼充饥的感觉吧,因为天冷,刚抹到窗棂上的浆糊很快就冻了,那报纸勉强粘上去,有时候,不待女王转身,借着外面的风力,报纸就会翻落下来,靠窗坐的同学会站起身,把报纸再粘上去,再次脱落,有的同学就会窃笑,这笑声是不能被女王听到的,否则,就要到教室外与寒风一起凛冽,那滋味也不太好受。
当然,如果有暖阳,那就一番别论了,有次,班里后排的几名男生又在自习课调皮,被女王骂到室外罚站,足足站了一节课,可他们却很高兴,直言教室外比教室里暖和。
可是,今天,外面,到处风烈雾沉,气温急剧下降,如此,没有哪个同学愿意在外站上一节课,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脚上穿的棉乌拉是丹庆不穿的,中午走的时候,母亲还把兄妹三人的鞋里塞了些撕碎的白色玉米外皮,可这会,丹云感觉自己的脚已经麻木了,好歹等到女王走出教室,有的同学开始跺脚,接着其余同学你看我,我看你,瞅瞅外面,女王并没有在来教室的路上,同学们便都跺起脚来,快速有力地跺了几十下,丹云感觉脚下一阵阵微微发热的麻木感。两手早已不听使唤,以至于握不住手里的铅笔,她把两手揣进袖筒里,丹云感觉自己就要冻死了。
更头疼的是下午还要值日。
放学后,除了值日生,同学们都走了。
黑板上也没有什么字,负责擦黑板的许文英帮着丹云把凳子放在课桌上。
“昨天,你咋了?丹云小声问许文英。
“没事。”许文英说。
嘴上说着没事,但仍然看出许文英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你昨天哭啥?”正在扫地的马光娟一边扫着地,一边问。
许文英也不答话,继续往课桌上拿凳子。丹云看了一下马光娟,俩人相视一笑,都没再说什么。
回到家,丹云见到了父亲和老高。
俩人正在桌子上摆弄着一台收音机。父亲小心地转动着收音机左下方的银白色按钮,收音机里就传来时而清楚的说话声,时而“哧哧”的噪声。
“回来了,丹云。”老高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卷烟。
“嗯,大爷”。丹云喊了一声。
“姐姐,咱也买上收音机了。”丹凤兴奋的对两个姐姐说着,一边用棉袄袖子擦着流出的鼻涕。
这实在是个好消息,班里好多同学的家里都有,梁鹏飞家是最早有的,他经常哼唱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好听的歌,说是跟着收音机里的“每周一歌”学的。许文英家也有,是她爷爷从省城带回来的,她父亲喜欢听《岳飞传》,还有的同学说,有个频道是“小喇叭”节目。家里曾经有一台,是姑姑给的,后来,就不出声音了。
现在,自己家也有了,她觉得自己与同学们的“距离”又近了一步,她终于有了和同学们一起谈论“新闻”的资本了。
“有的台声音清楚,有的台光哧啦,听段时间就知道门道了。”老高对父亲说。
父亲一直满脸带笑,母亲更是高兴:“我再摊煎饼,也听着收音机。”
丹庆也回来了,披了一身的雪花。
“娘,下雪了。”丹庆对母亲说。
“高大爷。”丹庆礼貌地看着老高,眼睛却盯着收音机。先是惊讶,接着,露出笑容。
“丹庆,我今天来领你妹妹,丹凤以后要跟着俺了。老高也是满脸带笑。
丹云有些吃惊,家里买上收音机的喜悦一下被老高这句话敲的胸口发闷。
老高家有两个儿子,大儿比丹庆大五岁,早已辍学,跟着老高在石料厂工作,小儿子在初中上学。
以前老高每次来家里,就会对母亲说,三个闺女,给俺一个吧,我家里就缺个闺女。“中,相中那个,你就要那个。”母亲总是不假思索,仿佛老高要的不是人,而是随便来拿个家什。老高本就有恩于全家,有一年,还没到麦收,就没粮食吃了,是老高挎来了一编筐瓜干。奶奶生病没钱住院,老高也帮了钱,老高要啥就给啥,不用考虑。
丹云听了总是很害怕,怕母亲把自己送人,怕老高要她当闺女,可这次,老高要的不是她,是丹凤,好像与自己无关。
可是丹云觉得妹妹还是很可爱的,奶奶去世后,妹妹一直在姥姥家,去年过年才回来,明年就要去村里的育红班了。在家也很听话,极少惹母亲生气,丹欣常常把母亲分给她的家务活分一些让丹云做,丹云有时不愿去做,可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就会叫上丹凤,丹凤也不推托,乖乖的帮丹云,一块去喂鸡鸭,一起去院子的水缸里舀水,一起坐在炉子边煮红薯。
现在丹凤要去老高家了,她似乎是很开心,丹庆和丹欣也不说话,父亲和老高坐在椅子上拉着呱,一切像是真的,丹凤已经在床边收拾她自己的衣物,唯一的玩具是丹云曾经玩过的竹编小筐,是姥爷在世时编的,院子里鸡舍南边有棵大枣树,丹凤喜欢把落在地上的干巴枣拾进小竹框里。
丹云从心底里不愿妹妹走,她舍不得,可她不能和父母说,因为她不知父母怎么想的,她轻轻地走到丹凤面前,悄悄对丹凤说:“丹凤,快过年了,过年都要在自己家里过,不能到别人家里过年的。”不知丹凤有没有听懂丹云话里的意思,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年长七岁的姐姐,天真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纯真无助的光。
少顷,又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褂子。
“丹凤,走吧,外面下雪了,再不走,就黑天了,你大娘在家包饺子给你吃。”老高吆喝丹凤。
丹凤也不打腔,也不挪步,就那么站在床边,两手继续摆弄自己的褂子。
迟迟没见丹凤出来,老高和父亲从椅子上站起来,老高走到丹凤身边,抚摸着她的头:“走吧,拾掇好了吗?咱到咱那新家吃饺子去。咱那家里生着炭炉子,也能听收音机。”
可丹凤仍然不说话,不说不去,却也不走。
“丹庆,是不是你爷回来了?”隔了墙头,杨忠善在那里喊话。
“嗯,哥哥,增幅回来了,你来家里坐吧。”母亲推开屋门,大声对杨忠善说。
“大概又是为连秀的事。”母亲对父亲说:“也不知道冯家那边怎么决定的。”
“丹凤,怎么了?又不跟着大爷走了?”见丹凤迟迟没有走的意思,老高有些着急。
“看来又变卦了,母亲笑着说。”
“下雪了。”杨忠善走进屋里。
“老高来了。”看见站在丹凤身边要回家的老高,杨忠善礼貌的搭了句话。
“啊,来了哥。”老高看着杨忠善。
“我听丹凤说,要是丹凤不跟我走了,我就自己回家。”转过脸,老高看着丹凤,等着丹凤和她一块回家。
“和恁大爷说,是去还是不去?”父亲在旁边插了一句。
“不去。”丹凤终于开口了。
老高,父亲和母亲都笑起来,孩子不愿去,总不能强迫。
“好好,丹凤不跟着我回家找你大娘,那我要自己回去了。”老高一边说,一边看着丹凤,要走不走的样子,但丹凤终于还是没抬头。老高围上围巾,戴上棉帽子,要回家去。
看着父亲和母亲送老高走出屋门,杨忠善问丹庆:“咋了?你高大爷要领丹凤去他家?”
“嗯,俺高大爷说他缺个闺女。”丹庆看着丹凤似笑非笑。
锅里的水已经烧开,咕嘟咕嘟地冒着蒸汽,丹欣一手拿着盛了一半水的舀子,另一只手用勺子挖了一勺玉米面放进舀子里,轻轻搅拌了几下,然后倒进锅里,一会儿,开水就华丽变身为玉米糊糊。
送走老高,父母也很快回来了。
“你咋回事?吃不上饭了是咋地?要把孩子送人?”杨忠善看着父亲,一脸的严肃。
“嗯,没,老高是想领走丹凤。”父亲说着招呼杨忠善坐。
“增福,别的事我管不着,但这四个孩子,你要饭吃,也得把他(她)们拉扯大,养不起了,还有我,我绝不允许你把孩子送出去。”杨忠善看着父亲,语气坚定又有些激动。
这是杨忠善第一次用这么严厉的口气和父亲说话,父亲看了看母亲,又把目光转向杨忠善,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你们干啥我也管不着,但孩子一个也不许送,增福啊,咱不能犯糊涂啊,你知道没个后代心里是有多苦吗?唉------。”
杨忠善长长地叹了口气,两手揣进袖筒里,转身走了。
父亲和母亲面面相觑,听不懂杨忠善话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