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大早你吃了两个馒头就跑出去了,饿坏了吧?来,这一桌饭菜都是我让南晴小公子帮着做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坐在窗边的年轻人抬手斟了两杯凉茶,与身旁的人一人一杯,浅饮闲聊。
此人双目极为澄澈,长得清秀绝伦,泼墨长发仅用一支白玉簪挽起一半,一袭浅灰薄袍静洁绵软,足底白鞋纤尘不染。窗外高过屋檐的玉兰树为窗边的人挡去了大半的灼热日光,树叶苍翠欲滴,花朵细白可爱,更衬得他一身清韵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一旁比他高出半个头的红发红衣之人听了,即刻将一杯茶水牛饮而尽,两眼发亮地盯着满桌珍馐,一脸孩子般的单纯与兴奋,“全是给我的?”
“嗯。”
“那我要吃鱼。恒殊恒殊,我要吃鱼!”
“好,你等等,我帮你把刺挑出来。今天玩什么了?”
红衣红发的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下的清蒸鱼,有些急不可耐,但听他问起自己的事,就立时忘记了午饭。
他志得意满地向萧恒殊伸出金光闪闪的双手,上面了套满大大小小的首饰,“我昨天和千金斋的肥肥老板约好了今天去他那儿赌棋,看,这些就是他输给我的彩头。”
萧恒殊姿态悠然地停下竹筷,微微诧异道:“孙老板一向视钱如命,他竟愿意和你赌这么大,你下的彩头是什么?”
“我本来想以我的糖葫芦和弹弓做彩头,可肥肥老板说如果是那样他就不和我下棋了。于是我又和他商量了半柱香,最后决定将彩头改为我们的酒楼‘十里珠帘’。”
他笑得十分明朗可爱地将套在手上大小不一的金指环、金手镯以及绕在脖子上的金链子一一取下搁在桌上。萧恒殊含笑看着,而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涵空,以后不可以把‘十里珠帘’当彩头,否则你和恒殊只能睡大街了,知不知道?”
水涵空歪着头细细想了一会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不要睡大街,我要和恒殊一直一起住在这里。”
“恒殊,我今天起得太早,现在好困。”
茶足饭饱后,水涵空迷迷糊糊地摸索到萧恒殊身旁坐下,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便抱着他的右臂睡着了。
萧恒殊侧头一笑,伸手替水涵空理了理额前的苍红碎发,随后将这个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同龄人抱回他的卧房,“小影,这边这桌收拾一下,首饰让西雨小公子帮忙拿到涵空的卧房即可。”
酒楼里的客人大都是常客,对这样奇怪的场景早已见多不怪,仍都自顾自地喝酒谈笑。
“小影,门口那桌客人要结账。”
“小影,晴小公子说红烧蹄髈已经装盘,你可以到厨房将它端过来了。”
“小影,这桌再加一碗冰镇雪梨汁。”
等到水涵空睡沉了,萧恒殊回到大堂,像上午一样惬意悠然地坐在一边,声色和善地不停使唤着忙得焦头烂额的青衣人。
“小影,坐在东北角的这桌客人除了方才点的菜,还要添一坛女儿红。”
终于还是轮到自己了!坐在东北角那桌的锦衣老者闻言立时大惊失色,只觉双手怎么放都不对。
那位被换做“小影”的年轻人生得肤白貌美,不过二十又三四的年纪。他身着浅青长袍,腰绕墨黑绣金腰带,一头发丝松松地编成长辫,发尾用一根细细的墨绿丝带绑好,随意地搁在胸前,垂到腰带右侧。一双如玉白手就是提着酒坛、端着菜盘也甚是好看。
唯一有个算不上美中不足的不足是,他长眉微微上扬,嘴角总是似有若无地噙着一缕十分妖冶的笑意,隐隐含着几丝张狂,即使一直来回于大堂与后院之间忙碌不停,神色也仍是十分地慵懒,似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周身上下浓浓地透出一种名曰“老子很不好惹”的气质,无言间已拒人于千里之外,令酒楼里吃饭喝酒的人都不敢正眼往他所在的方向看上一下。
而这样一位气势骇人的年轻人,今日偏偏不明缘由地成了这家酒楼的跑堂!
锦衣老者仍旧记得自己方才如往常一般十分祥和地踏进大堂,但迎上来的却不是温文儒雅的萧掌柜,而是这位笑得妖里妖气的“小影”,于是本能性地后退半步,却见他笑容更深地死盯着自己的双目,一脸“你敢去别家酒楼试试看”的张狂跋扈,再回过神来,自己这个也算见过诸多大场面的老头竟已然鬼使神差地端坐在了平时常坐的位置上。
想想等下那位笑得十分可怖的跑堂就要给自己端酒上菜,他便觉得自己那身老旧的筋骨一时又紧绷得酸痛不已。
再三思量过后,锦衣老者还是悄悄扯了扯萧恒殊的袖角,弱声地道:“萧掌柜,要不老夫自己去取吧?”
话音方落,一道青色身影霎时闪到四方木桌上,同时,锦衣老者感觉到脖颈一片骇人地冰凉。
此刻虽已是七月炎夏,他却忽感四周寒气凝结,令人无法顺畅喘气。于是,再不敢吱一声。
“敢问老丈对我家公子有何不满?”将右手紧握的四寸细刀又推进一分,蹲在桌上的青衣少年面若结霜,声如寒冰地问道。
锦衣客人又慌张了几分,赶忙摆手,“不敢,不敢……”
“小暖,休得无礼。”
“是!”
身形一晃,那青衣少年已飘然落在了来者身后,“堂主,让属下来吧。”
独孤潭影看看桌上的灰白鞋印,再看看萧恒殊正开心地对着自己竖起的右食指,一张秀脸便瞬时垮了下来,只得回头哀怨地望着东暖,“小暖,托你的福,本堂主又要在这‘十里珠帘’多呆一日。”
他将酒坛放在一边,有气无力地接过西雨递过来的湿布,兴致缺缺地抹去桌上的鞋印,东暖见了又要上来帮把手,却见他急忙像驱猫撵狗一般对自己摆了摆手,“不准帮!本堂主赌得起,自然也能输得潇洒。你要是闲不住,就去厨房里帮南晴洗菜,这么热的天,真是难为他了。”
清雅温柔的萧掌柜将锦衣老者安抚好之后,不疾不徐地迈到东暖身前,一脸好意地提醒道:“想是昨日在下与贵堂主钓鱼打赌之时,暖小公子半途中恰巧被派往街上购买冰镇酸梅汤,所以没能把我们的赌约听全。未免贵堂主再被无辜加罚,在下将赌约的内容与变动的部分再与你细说一遍可好?”
东暖翻手收起四寸细刀,淡漠地凝望片刻他一脸大慈大悲的善良无害,随后不悦地将脸别向一边。
不等他答复,萧恒殊又若无其事地往下说:“昨日在下与贵堂主一同到汴河泛舟垂钓,赌约就是两个时辰内谁钓到的东西大,谁便是胜者,无论钓上来的是何物。败者需一脸欣喜若狂地服从胜者提出的一个请求。”
见东暖用眼角瞪了自己一眼,他仍是不以为然地一一道出原委,“当一日‘十里珠帘’的店小二,身兼大厨、跑堂以及后院打杂三职便是在下所提的请求。可惜贵堂主厨艺只能堪堪与无陌打成平手。”
听闻主人叫唤自己的小名,蜷在桌角午睡的小白猫即刻起身,优雅地绕到他的脚边,讨好地蹭了蹭他雪白的鞋面。
“乖。”
主人低头浅笑,复又抬头,“所以大厨一职便由晴小公子代劳,厨房杂事太多,在下便叫贵堂主将后院打杂一职让于风小公子。现在他虽只担跑堂一职,但昨日在下已说明,剩余职务若‘暖雨晴风’中有一人站出来搭把手,抑或是为在下的酒楼生意添了麻烦,他就要多劳累一日。”
“你!”东暖见自己尊贵无比的堂主接过另一块干布继续挽袖擦桌,胸口闷着的那把难以熄灭的热火顿时又高涨了几分。
不想他再慢条斯理地火上浇油道:“还有啊,贵堂主输了之后摆不出欣喜若狂之色,在下便决定退一步,答允他只要‘暖雨晴风’不对在下怒目相向,他便可省去那个矫揉造作的神情。但暖小公子若是对在下太凶,在下又恰好因天气燥热心情一个不好,可怜贵堂主或许后日也要留在这里了。”
东暖犹疑地望向正满脸写着“心疼堂主”的西雨,见他点头,才咬牙对灰衣公子端出一副略微僵硬的好脸色。
日入之时,笑得无比凶神恶煞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独孤潭影即刻冲入自己暂住的客房,让已候在房中的东暖和西雨伺候自己沐浴更衣。
萧恒殊在另一间客房的床沿坐下,将手贴上昏睡之人的前额,试了温度之后便收回,续续歇歇地轻声唤了几句,“姑娘,起来喝药了……姑娘,你烧得厉害,光靠睡觉是好不了的…姑娘,再过一两时辰在下也要去歇息了,所以,能否告知在下你醒过来后独自一人起不起得来,能不能自己药喝……”
睡梦之中不断闯入轻柔又啰嗦的话音,蓝衣女子微蹙双眉,挣扎了一盏茶的工夫后,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只是一睁眼便即刻坐起身来。
脑袋昏沉得厉害,她扶额用眼角扫视床边的灰衣人,低声问道:“我的剑呢?”
十分满意她及时善解人意地醒来,还能稳稳地坐好,萧恒殊慢悠悠地将药碗端到她眼前,“抱歉,在下的钓钩只勾住了姑娘的衣袖,至于姑娘的剑,在下也不知晓它现在何处。”
出乎他的意料,醒来第一句不是问清自己身在何处,也不问明他的身份,只急着问出佩剑下落的人,竟然即刻不假思索地将汤药接过一饮而尽了。
“小暖,你不必自责,本堂主既然常常与人打赌,自然是能屈能伸,多当一日跑堂又何妨?”
将自己打理干净清爽之后,独孤潭影斜倚在院中的软榻上纳凉,一面仰望薄云随风穿月而过,一面漫不经心地安慰身旁执扇扇风的青衣少年。
东暖听了更加卖力地摇晃折扇,正色道:“堂主,属下明白,就是当跑堂,您也是全天下最好的跑堂!”
独孤潭影立时万分赞成地点头,“那是自然。”
伸手轻轻抚着忽然跳到身上的小白猫,他复又开口道:“昨日本堂主钓上一尾五六十斤的大鲢鱼之后,你便到街上去买东西了,回来后又被我派出去办事,瞧你今日的神情,是还不清楚本堂主是怎么输的吧?”
“堂主,您若不想说可以不用告知属下。”
“无妨,本堂主现在想说。”
他直起身,接过西雨端过来的茶盅,“五六十斤的大鲢鱼,昨日本堂主也以为自己运势极佳,是要稳赢的。谁想那萧恒殊运气好到简直不是人,竟在这样的境况下十分讨厌地钓上了一位蓝衣女子,比我那大鲢鱼不知要大上多少,因此,本堂主便稳稳地输掉了。”
“堂主可要属下联络各路眼线彻查这名女子?”
独孤潭影浅饮一口淡茶,懒懒摇头,“不必。不管是否用得上,事无巨细地掌握全天下的情报本就是我们暗萤堂的天职,她既活在这个世上,本堂主自然已将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西雨,南晴和小风还在打扫厨房么?”
西雨静默点头。
独孤潭影将长辫撩到身后,不再供无陌玩耍,“你们也去帮忙吧。”
“是。”
一个人无聊地端坐片刻,他捉住无陌的脖子将其提起,凝望着它微微弯起的嘴角喃喃自语,“梅舒绿啊梅舒绿,桑流景的毒解了干卿底事,非要主动从良,短短一年就由‘江湖神毒’摇身一变成了济世仁医,弄得本堂主最近好生无趣,整日找不到人陪同戏耍,只能跑来让他人使唤着玩……无陌,恒殊昨日无意钓上了叛出师门的下一任峨眉掌门人,水涵空天生就非池中之物,早晚也都会忆起前事,最近麻烦似乎又找上你们家主人了……”
“我的木簪呢?”低眼望着自己散落在身前的长发,倚靠在床头的蓝衣女子自醒来后总是一脸“千唤不一回”的淡漠。
“也没钓上来。不过,”萧恒殊指了指墙边的衣柜,“姑娘的包袱倒是跟着你一起上岸了,只是,里头的书籍和衣裳都湿了。在下昨晚已将那几件衣裳拿去洗净,书籍也拿去晾了,现下它们都已经干透,被在下收回到衣柜中的包袱里边了。”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仍旧是冷冰冰的语气。
“敝姓萧,萧恒殊。”
“恒殊公子的救命之恩我定会报答。只是下一次再遇上我,你要记得绕路。”
“如果在下不愿意呢?”
蓝衣女子抬起头与他对视,“许是安然无恙,许是被牵连至性命堪忧。”
“啊……”萧恒殊故作吃惊地感叹一声,“姑娘身周如此凶险,那要报恩岂不是很不方便?”
蓝衣女子难得浅浅一笑,“你想好让我如何报答你了?”
萧恒殊立时含笑点头,“在下是这家酒楼‘十里珠帘’的掌柜,恰巧这两日给楼里的伙计放假了,人手有些欠缺,所以想请姑娘在此多留两日,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蓝衣女子微微蹙眉地望进他的眼底,半晌后才问道:“你是要我抛头露面端菜送酒,顺便迎来送往?”
“是。”
她却即刻万分笃定地轻声反驳,“萧恒殊,你不是。”
见他先是微微诧异,再就温笑不语,她又淡淡地慢条斯理地道:“你根本没有想过要我报答你,只是看穿了等下你一走,我就会立刻收拾东西走人。提出这样的请求,不过是为了让我留到病好些了再走。”
萧恒殊点头赞道:“姑娘好聪明。”
“你不能留我。”
“为何?”他神情惬意地问道。
“当日我落水之时,汴河两岸人来人往,总会有一两个过路人留意到你我。我无法向你说明缘由,但事实便是我今晚若是不走,定然会迫使你无辜受累。”说着仿若人命关天一般的大事,她却仍是不动声色。
“若我真会因为此事无辜受累,你今晚走不走又有何不同?毕竟昨日是否有人目睹我将你救起已是过去,是过去便是板上钉钉的事,谁都改变不了,抹去不得,你我亦不能。要找上门的人终是要找上门的。”
“若在下没有猜错,你硬要在今晚拖着虚弱的身子离去,只是不想让你的病为我添更多的麻烦。”
他温笑着赞道,“姑娘真是温柔体贴到骨子里的人。”
蓝衣女子闻言一愣,随后波澜不惊地将视线移向一边静静燃烧的灯火。
“于我而言,你等病好了再走便算是报恩了。”
她镇定地正视他的眼眸,“你这么不要命地多管闲事,日后会后悔的。”
萧恒殊微微摇头,“可不管的话,以我的性子,现在就已经后悔了。”
一阵寂然过后,蓝衣女子忽地正色道:“我叫柳慕银,后头两日萧掌柜可以使唤我招呼客人。但先说明,你若敢对我表现出一星半点的怜悯,我可能会一个不顺心就随手将你的酒楼给拆了,而且,保证破损到谁都修不完好。”
清楚她不是在说笑,萧恒殊却笑得更加清朗,“好。”
不知又昏睡了多久,柳慕银复又醒来。月光如水,将小小的客房照得半昏半明,夏夜凉风静静拂动着薄如蝉翼的纱帐,在轻柔的丝绸小毯上投下飘飘舞舞的薄影。
她默默凝望着月光下无声起落的纱帐,觉得那样轻淡飘柔的感觉,有些像萧恒殊浅浅的笑容。
恍惚之间,不远处隐隐传来琵琶叮咚的轻响,有人和乐低声唱道:“江干多是钓人居,柳陌菱塘一带疏,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
淡远幽雅的曲调,淡远幽雅的词句,淡远幽雅的声音,隐隐透着歌者小小的憧憬,又似有若无地夹杂着更多的无奈与无所谓。
柳慕银起身来到桌前,伸出有些酸软无力的双手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随后握着茶杯走到窗前。她平静地仰望薄云间那轮皎皎明月,侧耳倾听那温柔又清远的歌声,偶尔低头浅饮一口主人用玉兰花泡好的凉茶。
“恒殊,我还要听我还要听……”乖乖躺下的水涵空一见萧恒殊将琵琶收起,立时不依不饶地吵闹起来。
“今晚就到这里,再晚就该吵到别人了。而且,你刚刚不是说明日要和小影比谁更讨客人喜欢,小影这会儿好像已经歇下了。”
水涵空闻言立刻抓着毯子重新躺好,一脸不悦地道:“竟然抢在我前头养精蓄锐,那个独孤跑堂也太卑鄙了!恒殊你放心,我才不会输给他!”
萧恒殊看着被他整成一团的薄毯,便笑着伸手帮他把毯子摊开盖好,“输了也没关系,在恒殊心中,你比许多人都可爱。”
榻上的人整张脸一亮,“真的?”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