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殊,本堂主可都听到了哦。”忽然有人用传音入密之术在他耳畔说道。
萧恒殊干咳一声,小声地道:“其实,你也可爱。”
“什么?”水涵空一时只顾着高兴没听清。
“没什么,我要回房了,你记得不要踢被子,还要仔细掉下床。”
“好。”
第二日日出之时,萧恒殊方走到后院就想往回走,因为前头的花架下已然沦为一片非人的世界。
水涵空如往常一般以一根细长的金绳将一头苍红长发高高束起,火红的袖口和衣摆都以金线细细绣上几道繁复的纹饰,足底的黑靴也隐隐纹了一圈细细的金边。他身形纤长,这身打扮甚是英气逼人,一脸的稚气却也丝毫不显突兀。
自一刻前抬着下巴在藤椅上坐下起,他就一直像此时这么用力地睥睨着根本不看他的独孤潭影,以彰显自己求胜的决心。
“啊,前日萧老板将柳姑娘钓上来之时,无所不知的本堂主才清楚,原来峨眉下一任掌门不谙水性呀。”
坐在另一张藤椅上的独孤潭影极度无视着右边那道火辣辣的注视,却无法忽略左边这道同样炙热的目光。在他身后一字站开的“暖雨晴风”都是打定主意死不开口的模样。半盏茶过后,他为了缓解自己与柳慕银之间的尴尬气氛,又不愿让自己趋于劣势,只得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又不是活在水中的鱼,为何要识水性?”蓝衣之人淡漠地回应道。
一大清早便听见红衣之人不停地叫着“独孤跑堂”,出门又见到尾随在他身后的四个青衣少年,柳慕银自然明白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青衣人就是暗萤堂堂主独孤潭影。
暗萤堂的眼线遍布天下,峨眉派之中自然也少不了。又听着他自顾自地道出她的姓氏,向她招呼着“柳姑娘早,将你自桥上逼入河中的人尚不知你已身在此地,姑娘大可放心养病”之类的话,一时更觉心气不顺,便决定十分露骨地打量着他,也让他尝尝在他人眼下无可遁形、束手束脚的滋味。
“哎呀,恒殊你来啦!”仿若看到救星一般扑向不远处那道有些僵硬的背影,独孤潭影对自己的眼力很是佩服。
“你们早。”缓缓转过身来,萧恒殊已然笑得没有一丝勉强,下一刻,另外两个早起等着开工的人也来到他的身前。自此,格外吵闹的一天开始了。
“小影,涵空,你们再抢那碗红油牛肉汤,它就要洒啦。”
“就是就是,独孤跑堂,这汤是我的!你再敢和我抢,我就把它喝光!”
“打杂涵空,本堂主和你说过多少遍了,跑堂只是本堂主这两日的副职而已,你再那么叫本堂主,本堂主就耍手段威胁全京城卖糖葫芦的小贩,让他们从此一个都不敢再搭理你。”
“你……你卑鄙!”
“这不叫卑鄙,本堂主就是这么有能耐,怎样?”
“慕银,擦桌子不是这么擦的,那样食物残渣就都掉到地上了。来,把抹布给我。”
“你坐着,我想法子不弄到地上就是了。”
“哎呀呀,柳姑娘当真是勇气可嘉啊,连擦桌子都不会,竟还毅然决然地离家出走,你可想好以后独自一人要如何讨生计了?”
“那是我的事,独孤堂主不必如此操劳。”
“柳姑娘本就是峨眉内外盛传的奇人,本堂主为你多费些心也是应该的。”
“既然独孤堂主如此厚脸皮地自作多情,看来我也该说些实话来回应我那偌大的名声,免叫你失望了。”
“什么实话?”
“独孤堂主若再用那看着要让你打上整整八辈子光棍的邪笑津津乐道我的私事,我就拔剑从发尾开始,将你剁成碎末,随后洒向大街,让你轻盈地随风而去,保准谁见了都认不出你是何物。”
“你敢动我家公子一根头发,管你是男是女,我现在就让你永远轮回在十八层地狱之中!”
“小暖,柳姑娘只是一时兴起与我斗嘴,以她的为人,你不必将那些话当真。况且,你打不过她的,还不快将小刀收……哎呀,柳姑娘真真是武功高强内力惊人啊,竟能在眨眼之间取来桌上的竹筷将如此坚硬细长的刀身刺穿了钉在门框上,果然名不虚传。”
“门外那位客人真是十分抱歉,我家店小二们闹着玩惊吓到您了,要不要进来喝杯小酒压压惊,在下一文钱都不收您的……啊,人已经跑远了啊……嗯?这筷子怎么钉得这么深?小银,我拔不出来,你过来帮帮我好吗?”
柳慕银如拔根小草一般轻松地将它拿下来,随即手一翻,那小刀便直直射向东暖,“你的刀,接着。”
“哼!堂主,是东暖无能,让您有失颜面,您罚属下吧。”
“自打她幼时开始懂事起,峨眉派弟子在嬉笑打闹、吃饭睡觉、打扮比美、取悦掌门之时,她都一直在后山中读书习武。等到别人静下心来读书习武之时,她还在读书习武,如此刻苦单调地过了将近二十年,她在武学上的造诣连本堂主都没有自信能够胜过。你尚年幼,要赶上她还早着呢,所以别自责了。啊,柳姑娘又在冷眼瞪我了,你别在我身旁转来转去地添乱,还是去后院帮忙吧。”
“属下明白了。”
“柳小二,你别占着自己长得好就不停地寒着张脸,今天好多要进来的客人都让你那冷冰冰的眼神给吓走了!要露出很可爱的笑容才是对的,知不知道?看,就像我这样……还有你个独孤跑堂,笑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是巴不得我和恒殊的酒楼早点关门吧?”
“他们来‘十里珠帘’是为了吃饭喝酒,与我笑不笑有何干系?”
“恒殊,柳小二好凶,你快说说她!”
“涵空不怕,小银虽然脸色阴沉了些,但手脚十分勤快,不是什么坏人。”
“打杂涵空,依本堂主的卓见,客人不进门的真正原因,分明就是看到一只横冲直撞毛毛躁躁一惊一乍太过殷勤毫不可爱的红毛鸭子才扫兴离去的。”
“恒殊,那个破辫子说我是鸭子!”
“放心,恒殊会为你做主的。小影,那个,涵空不是鸭子。”
“无陌,就算慕银端着青菜你也不可以跟在她的后边,仔细被踩到。”
一更黄昏,“十里珠帘”大堂。
“柳小二,你说恒殊怎么还不回来?以前他每每外出都会准时回来和我一起吃饭的,现下天都黑了,也不见人影。”水涵空支颌坐在靠门的座位上,眼巴巴地望着长街,等着不知何时出门的萧恒殊。
“我不知道,你可以问问独孤跑堂。”发簪仍旧下落不明的柳慕银一整日都披散着齐腰的乌发,此时正平静地坐在水涵空对面,握着茶杯陪他等人。
不等水涵空下定决心舍弃脸面来询问自己,坐在隔壁桌拿纸团逗猫的独孤潭影便懒懒地先泼来了冷水:“本堂主只负责知道,不负责让他人知道。”
“堂主,您的晚饭已经备好了。”这两日难得迈出厨房的南晴走到独孤潭影身后低声提醒道。
“嗯。”独孤潭影点头将无陌轻轻放到地上,“我去净手,一会儿就来。”
“涵空公子,柳姑娘,那边那一桌饭菜是萧公子嘱咐在下为二位准备的,二位现在可以入座了。”
水涵空瞥见来到身旁的南晴,立时将脸别向另一边,“我不要和柳小二一起吃饭,我要等恒殊回来一起吃!”
南晴望着他执拗的侧脸,忽地忆起江湖上关于这位红衣之人往日的传闻,不禁在心底长叹一声,继而端着汤碗来到柳慕银身旁,“柳姑娘,这是萧公子嘱咐在下煎的药,姑娘将它喝了吧。”
“多谢。”
柳慕银将汤药一饮而尽后,也没有用饭的意思,只是淡漠地凝望着门外玉兰树在明月之下随夜风摇晃的浅影。
一盏茶过后,众人才见萧恒殊环抱着一柄三尺银剑缓缓向酒楼行来。
“小银,你的远水剑”萧恒殊绕过已然伏在桌上沉睡的水涵空,将剑递到柳慕银眼前。
柳慕银神色复杂地接过,“原来你知道的不少。”
萧恒殊却浅笑摇头,“倒不是我知道的多,只是峨眉中炙手可热的柳慕银以及与黑铁孤云剑齐名的白银远水剑都十分有名罢了。你既已道出你的姓名,我能找回你的剑自然也不稀奇。”
“你亲自下水去找了?”
“你不谙水性,此等名剑本就不该默默沉在河沙之下,我正好有空,便代你下河寻它。”不待她回话,他又道,“你若要报恩的话,再当两日柳小二即可。”
“萧恒殊。”
“嗯?”
柳慕银站起身,突然对他深深鞠了一躬,“多谢。”
“不客气。”萧恒殊待她直起身后,向她指了指左边那桌全然没动过的饭菜,“你先坐过去用饭,我去叫涵空起来。”
“好。”
坐在饭菜前又翻来覆去地细看了几遍远水剑,柳慕银这才将它横在桌边。
“涵空,涵空,我回来了,起来吃饭好不好?涵空,涵空……”萧恒殊俯下来轻轻摇着水涵空的肩膀,柔声将他唤醒。
“慢些慢些,我和小银都不和你抢,别光吃饭菜,小心噎着,来喝些汤。”萧恒殊看着狼吞虎咽的水涵空乖乖将自己给他盛的小半碗汤尽数喝下,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忽觉背后有一道似是自进门起就一直粘着自己的哀怨目光,只得缓缓回头。
被遗忘在另一桌的独孤潭影见他终于记得搭理自己了,霎时端起一脸的张狂,不屑地对他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不用招呼本堂主了,本堂主一向自食其力得很,在他们俩傻等的时候,就把自己伺候饱了。”
萧恒殊闻言笑道:“你这么让我省心,可愿再多住几日?”
“不愿意不愿意。本堂主现下连远水剑都比不上了,何必多做停留?”
隅中之时,柳慕银在灯下拭剑,水涵空已经睡下,萧恒殊信步走进花架,悠然地在独孤潭影身旁坐下,“要走了么?”
“嗯,小暖他们已经在收拾行装了。”独孤潭影没有看他,只是低头抓着自己的长辫逗膝上的无陌,“你把它养得很好。”
“既是你送的,我自然该好生对待。”
“萧老太爷昏迷四日后终于醒来,不过也是不久于世。你回去探望他却被萧家上下一齐不给好脸色地拦在了门外。”
“‘我只是想和爷爷说句话,说完就走’,今天下午你一遍遍不厌其烦好声好气地重复这句话时,可有怨恨过当初努力爬上暗萤堂堂主之位的自己?”
他抬起头凝望萧恒殊轮廓清和的侧脸,发现他正对着琉璃灯旁飞舞的萤火虫柔和浅笑,继而接着道:“或者我应该问的是,尝到无家可归的落寞凄凉之感后,你是否后悔过离开暗萤堂?”
萧恒殊转过脸来,微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亲自花了那么多心血为暗萤堂找来你这样年轻有为能担大任的新堂主,又怎么会后悔离开?”
“年轻有为?能担大任?”独孤潭影冷笑一声,“萧恒殊,我真的看不懂你。你我同龄,论能力论经验论品德论威望甚至论样貌,你哪一样不如我?当初为何要执着于一手将我扶上堂主之位?”
“暗萤堂人人敬你爱你将你捧上了天当成了神,当初拼命挤进暗萤堂的人明明也是你。现下你莫名其妙地忽然开始憧憬‘半江红树卖鲈鱼’,却又带着不空门门主水涵空在这繁华喧嚣的汴京城开起了酒楼。如此地善变,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喵——”无陌忽地从独孤潭影的膝上跳到了萧恒殊的怀里,弯着嘴角撒娇地叫唤了一声。
“因为涵空喜欢热闹。”萧恒殊抱着无陌,抬首仰望环绕着花架静静飞舞的点点萤火,温笑着道:“所以就有了‘十里珠帘’。”
“可你不喜欢热闹。”
独孤潭影突然睁大了眼看他,“水涵空喜欢你是江湖人尽皆知的事,就是他现在忘记了前事,也还是只喜欢你一个,依旧是除了你身边哪儿都不去,整个不空门都劝不动哄不了。你这两年种种怪异的举动,不会是因为他终于将你打动,让你喜欢上了他吧?”
萧恒殊听到“怪异的举动”忽然嗤地笑出了声,先是摇了摇头,又犹疑地点了点头,“涵空为人正直刚毅,是个好人,我是喜欢他。只是这种喜欢包括你、慕银、‘暖雨晴风’还有一些其他人,因为只要是好人,我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