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潭影觉得他的回答像是玩笑话,但又看他说的认真,不似在胡说八道,一时哑口无言。
半晌过后,他懒懒地倚回藤椅之中,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什么给酒楼取‘十里珠帘’这么不搭边的名字?”
“那是涵空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四个字,回来后直嚷嚷说珠帘绵延十里的场景定然十分美丽,吵着要我带他去看。可我不知道那么美的地方到底在哪里,他这两年又像个贪吃爱热闹的孩子,我们便决定在东京开一家名为‘十里珠帘’的酒楼。”
“那他清醒过来,再不是小孩子时,你打算何去何从?这两年不空门上下四处寻找江湖第一女神医的踪影,要是换做以前还好说,如今江湖第一女神医的姓名特征连贩夫走卒都有耳闻,找到她是迟早的事。”
萧恒殊全不看他他也不在意,“秦烟幂是谁,你这位前暗萤堂堂主难道不清楚么?她不仅是三番两次解了梅舒绿配制的奇毒之人,更是上一任江湖第一女神医温羡昔一手带大的唯一传人。”
“温羡昔当初的名气与能耐大到整座太医院都比不上,秦烟幂是朝野内外一致认可的青出于蓝,即使圣上废了她一只右手也损不了多少她在医理上的造诣。她若肯来医治水涵空,十有八九是能医回其往日的神志清明与武功盖世。到那时,萧恒殊,你欲如何?”
“到那时啊……”萧恒殊将爬到他左肩头的无陌轻轻提起,重新抱在手中,低头对它柔声笑道:“无陌,到那时你想去哪里呢?”
独孤潭影瞥见无陌在他手中蜷成一团,像个小白毛球,片刻过后就舒舒服服地开始打呼,顿时难掩一脸的委屈,“那些都要入土的副堂主们,连只猫都不让人养,岂有此理!它不就是偏爱在书房抓抓布帛拨拨信纸,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况且本堂主早把布帛和信纸上的字句都记下来了,它这么可爱又那么爱吃青菜,凭什么不让本堂主养?恒殊,空闲时你定要回一趟暗萤堂给我评评理,否则本堂主不服!”
萧恒殊很友好地揭穿道:“你如此惊才绝艳,一向能过目不忘。可是,下一任堂主可就不一定能像你这么优秀了,那些书信以后他很可能都要用。这些你心里其实明白的很,所以不好意思,我不会去给你评理。”
现下被他这么一说,连吐苦水都没有了理由,独孤潭影只得悻悻地靠在藤椅之中不再理他,萧恒殊倒是十分安然地笑望无陌。
半柱香过后,百无聊赖的独孤潭影干咳一声,又随意地搭腔,“哪有人会给一只这么可爱的小白猫取无陌这种奇奇怪怪的名字,不是应该叫小白、白白、喵喵之类同样可爱的名字?”
“抱歉,当初你把它抱过来时还没起名,我就按我的喜好取了。如果你更喜欢小白、白白、喵喵之类的可爱名字,以后我们都叫它小白、白白、或喵喵也无妨。”
独孤潭影闻言又是一脸亏大了的不甘,“你怎么不早说,现在本堂主都叫惯了,改不了口了。”
“因为以前你没有告诉我说你更喜欢小白、白白、喵喵。”
一阵风起,倏忽之间藤椅后便多了两位青衣少年,“堂主,一切收拾妥当,南晴和北风已候在门外,现下就可以起程。”
“嗯,走吧。”
独孤潭影站起身,恋恋不舍地深深望了一眼无陌。
“不送。”
又一阵风起,薄云渐渐散去,月色如玉,花架下已然只余萧恒殊一人。
他静静地闭上眼,侧耳聆听清风拂动花草的轻响,忽然忆起少时有位老人曾经笑眯了眼地告诉他说,听到这样的轻响会觉得幸福。而如今,他已无法得知那位日日昏迷偶尔醒来的老人,是否还能听得见这样轻柔幸福的声响。
柳慕银将远水剑置于床头,回到桌旁,拿起萧恒殊不知何时买来的木簪,简单又细致。她微微一笑,轻声地道:“多谢。”
五年前,暗萤堂新一任堂主萧索白继位。他在短短半年之内,利用前人留下的情报与人力,胆识骇人地将暗萤堂眼线稳稳布入了皇宫之内与塞外异族之中。自此,方建立六年的暗萤堂名扬天下,黑白两道、朝野内外渐渐对其产生依赖,常以各类人事物向其买卖各类消息。
同时,因心知自己的把柄已被尽数握于萧索白手中,再者因为暗萤堂极其神秘,世人只知有个无所不知的暗萤堂以及一个无所不知的暗萤堂堂主萧索白,其余一无所知。所以对于暗萤堂,至今是无人敢动、更无人能动。
同一时期,青年才俊水涵空创建不空门,在黑白两道惩恶扬善,且时常与富人有生意来往,从其手中赚来大把银两,用于救济贫苦人家。被推为不空门门主的水涵空只用一年光景便使自己与已然是炙手可热势绝伦的萧索白齐名。
四年前,传闻自二人初次见面后,不空门门主便开始时常跟随在萧索白身后,与其共同进退。
两年前八月,不空门门主水涵空邀约暗萤堂堂主萧索白前往千柳林共饮佳酿,萧堂主如期赴约。只是二人归来之时,不知为何,水涵空性情大变,神智仿若七岁孩童,有传言说是两人切磋武艺时走火入魔所致,也有传闻认为是萧索白趁其大醉之际,对其施毒,从此独步天下,无与为偶。
但谣言方兴起之际,又发生了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两个月后,萧索白向暗萤堂举荐卓绝之人独孤潭影,辞去堂主之位,从此二人淡迹江湖,去向不明。
红衣红发之人无疑就是不空门门主水涵空,那与他一起并能使暗萤堂堂主独孤潭影前来拜访的萧恒殊是谁?如果他就是冠绝一时却少有人知其相貌的萧索白,忽然不问世事隐于闹市又是为谁?温柔包容细心照顾水涵空又是为何?
思及此处戛然而止,柳慕银抬手用木簪将长发挽起。不知为何,不尽不实的传闻这两日常常浮上脑海。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生活抉择,一群人有一群人的相处方式,自己无法为他人指引方向,也不明白该如何让一群人都快乐。这样认为着,对于他人的喜怒哀乐,她便总是无法产生参与的冲动。
或许对于萧恒殊,自己亦是如此,所以总不会探究多深。
还在峨眉派的时候,已是不止一两次听到师姐师妹们说她是个冷性子,逢人就是淡漠的眼神、淡漠的脸色与淡漠的态度,似是除了武学书卷,对什么都无法上心。
不爱说话、不爱热闹、更不爱与人交往,明明长于峨眉,至今却不曾与任何人谈心,仿佛无论身周的人如何生活、如何悲喜甚至如何消失,都与她无关。
因此,她只明白世人眼中的自己与自己眼中的世人,但从未清楚过真正的自己是否就是他人看到的那样冷漠自我,因为她只是想简单平静、一心一意地按着自己的喜好活下去,即使无论身处何处都显得那么得格格不入。
夜风翻动衣袂,脚步声微响,听到动静的萧恒殊缓缓睁开眼。
“这个。”柳慕银淡淡指了指头上的发簪,“我的包袱里只剩余二十一个铜板,与你无差别,所以只能再多做两日店小二了。”
“好。”萧恒殊将无陌放在隔壁的藤椅上,站起身将手贴上她的前额,柳慕银正欲后退他便将手收回,温笑点头,“烧退了。”
她静静点头。
“喵——”睡饱了的小白猫跳下地,贪玩地用小爪拨动柳慕银随风轻晃的浅蓝裙摆。
萧恒殊俯身将它抱在怀中,低头开导道:“无陌,你这么抓会把小银的裙子玩坏的。”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听闻低吟的萧恒殊微微迟疑地抬起头来,眼底有一丝稍纵即逝的讶然。
“无陌是这个意思么?”柳慕银打量着小白猫平静地问道,却不看他。
半晌过后,才听萧恒殊含笑应了一声,“是。”
发觉无陌忽然不理自己,毅然地跳上了柳慕银的肩头,还用脸开心地蹭了蹭她耳边的碎发,萧恒殊望着它笑道:“它似乎很喜欢你。”
柳慕银却直直僵在原地,不言不语,动弹不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么柔软的小毛球。
萧恒殊见状便将它抱回,“真是可惜,难得见它亲近潭影、涵空和我之外的人。”
“你想让我帮你养它?”
他又是一愣,继而笑着摇头,这么一个顺手救起的人,相处短短两日,怎么屡屡都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你这么怕它,还是算了。”
“四日之后我便离去,可能我们从此再无交集,但如若将来你有难处,我愿意回来将它带在身边帮你养着。”柳慕银踌躇再三,还是向前迈出一步,神色微僵地伸出手虚虚摸了摸小白猫。
“慕银。”
她收回手,抬头正视他。
“出逃时情势再紧急,也要记着自己尚不识水性,不要随随便便跳进水里,尤其是汴河这样又深又宽的河流。”
两人静默地注视着一只自他们之间无声飞过的萤火虫,不知过了多久,柳慕银云淡风轻地道:“那时,我只想着不要回去,所以我觉得我没有退路。”
又一阵微凉的寂然过后,萧恒殊温和缓缓地道:“其实,只要学会了放弃,便还有真正的退路。夜深了,你回去歇息吧,我去看看涵空有没有踢被子。”
柳慕银还在细想他方才说过的话,不料萧恒殊话头转得这么突然,只是还未反应过来地点了点头。
“你如果不爱我,为何要对我好?自所有人都坚信我已变得无所不能的那一刻起便再无人心疼我,你说你心疼我,却问我你为什么要爱我。既然如此,为何要理睬我?为何要温柔待我……”
“涵空,涵空,醒醒,涵空……”
喊着梦话的水涵空挣扎许久才醒过来,两眼一时有些空茫,“恒殊,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萧恒殊走到脸盆架旁拧了一把湿布巾回来,轻轻为他拭去脸上颈间的汗水,“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又踢被子了。”
触及到水的冰凉,水涵空顿觉神智清明了许多,却已将方才的梦忘得一干二净。他缓缓坐起身,这才发现后背竟然汗湿了一大片,“哇!我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或许是今日比往常热了些。”将巾布暂放一边,萧恒殊拿起床头案几上的折扇为他扇风,“有没有好一些?”
水涵空一见萧恒殊对他笑便跟着笑开了,用力点了点头,“恒殊,我刚刚好像做了很奇怪的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他蹙眉努力回想片刻,随后摇头,“梦见什么我忘了。我只记得,刚刚你叫醒我的时候,我似乎正在难过。”
“现下还难过么?”
他立时笑着摇头,“看到你就不难过了。”
萧恒殊去柜中取了一见薄衫回来,“你的上衣都湿了,换件干的再睡。”
“恒殊,我想听你唱歌。”
萧恒殊正欲拿着他换下的衣裳离去,复又转过身来坐到床沿,执扇为他扇风,“想听哪一首?”
“秋风词。”
他摇扇的手微微一顿,神色却仍旧悠然平和,“这首我没给你唱过,怎么突然想听了?”
水涵空又皱眉用力地想了想,还是摇头,“不晓得,就是一觉醒来就想到了。”
一阵夜风倏然猛灌进房里,吹灭了摇晃不定的烛火,更显半屋月光的清明透彻,却衬得萧恒殊的眼眸澄澈又模糊。
他缓缓收起折扇,含笑柔声地唱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怎么不唱了?”
“你一直不肯闭眼。”萧恒殊为他扯来床尾的薄毯压着肚皮,“放心睡吧,我唱到你睡着了再走。”
水涵空闻言点头,随即又伸手握住他垂在自己手边的一小缕长发,这才放心地睡去。
萧恒殊任由他抓着自己的发丝,片刻过后,他稍稍抬手放下薄如蝉翼的淡蓝纱帐,将自己与静眠之人分隔在了两边,继而轻柔地唱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何如当初莫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