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烟幂犹疑片刻，还是将春风泪放进她的掌心，随即陆续从衣袖中取出红青蓝粉四个长瓷瓶，一一置于条案上，“我身上带的东西不多，药铺买来的药也不够齐全，一时无法为你煎药。这四瓶药按时服下只能让你恢复八成气力，你且先留着，以防我寻不回包袱配不成药。”
“多谢。”
她将如何服用那些药丸交代了一番，而后忽然听到柳慕银没头没尾地问道：“当日你与其他人一同在洛阳救走的宫乱云，现下如何了？”
案几上的那柄收进白银鞘中的三尺长剑她不是没看到，“敢问姑娘可是水门主口中的柳小二小银柳慕银姑娘？”
“恒殊今早为了护着我摔到了碎碗里，听说你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大夫，能不能去‘十里珠帘’帮我看看他？也不知道柳小二知不知道这件事……柳小二就是小银啊……小银是谁？不是说了，就是柳小二呀。啊，唤着太顺口差点忘了，她还有个难记又难写的名字，叫柳慕银。小黄花，我跟你说哦，柳小二刚来的时候连桌子都不会擦，还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天天板着张死人脸，客人被她看一下都不敢进门了……还有还有，我常常跑到她卧房里找她一起去和无陌玩躲猫猫，总是撞见她拿着块白布擦拭一柄白闪闪的剑，很宝贝的样子……无陌不是谁，是我和恒殊养的一只小白猫，毛绒绒的很可爱，不过没我可爱，小银竟然不敢碰它耶……”
前日她给水涵空看诊时，听他滔滔不绝地如此提起过柳慕银。
“是。”
“姑娘叛出峨眉可是因为当日江湖围杀龙寡教教主一事？”
柳慕银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犹记得那位红衣之人站在街市之中将钱袋交还给她时笑容斯文，腼腆地露出两边浅浅的梨涡，令好不容易暗中追上他的她惊诧得忘了道谢。
传言中的魔教教主不仅温文尔雅得像个内敛的书生，竟还在逃亡之时认真帮一个陌路人追回了被偷走的钱袋子。
“他如今很好。”
“多谢。”
萧恒殊端着清粥小菜与馒头踏进客房之时，柳慕银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饮茶，方才桑流景带着蓝白包袱回来了，秦烟幂便提起草药包与他一同出去煎药。
他见状有些讶然地问道：“这么快就能起来了？”
“她说不动武即可。”
萧恒殊将东西端放在她面前，随即在一旁落座，“来，吃些东西。”
柳慕银不言不语地将他端来的东西尽数吞入腹中，萧恒殊等她吃好后就将碗筷端走，无多时，他又悠悠然捧着一套浅蓝衣裙回来了。
柳慕银握着一杯茶抱膝靠坐在门柱旁，齐腰墨发纹丝不乱地垂在朱红木廊上，一身浅蓝衣裙在楼外艳阳的映衬下仿若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白光，她抬首仰望着万里无云的苍穹，宁静幽美得好似一幅画。
听见萧恒殊的脚步声，她侧过脸，四目相对之际，两人不自觉地同时宛然一笑。
“我方才上街买的，不知道合不合身，你若不介意的话就先将就着换吧。”
“多谢。”
“我先放进屋里。”
片刻之后，萧恒殊握着自己斟的半杯茶挨着她坐下，而后与她一齐望着天，笑意轻柔地道：“今日的天空好晴朗，看着如它的名字一般，万里青天，一片皆空。”
“嗯。”
“慕银。”
似乎预料到他要说什么，柳慕银不答，只是侧过脸静静地望着他。
他的侧颜清秀柔和，洁白无瑕的肌肤近乎透明，却徒然少了几分血色，额前的碎发随着清风微微起落，似有若无地拂过密长的眼睫，澄澈的眼眸倒映着无尽的人间明朗。
萧恒殊没听到回应，便将视线转向这边，凉风晃动系在门上的红绳，引得铜铃发出阵阵“铛铛”的脆响。
他忽然抬起右手贴上她的脸颊，温笑着与她对视，如哄小孩一般轻轻软着声道：“去花明山，别再折回来了，好不好？”
她破天荒绽出一抹与他一样柔和的笑，只是稍纵即逝，“我要看你活着。”
“每个人都会死，我也不例外，不过是早了些，你又何苦执着？”
“因为你并未彻底绝望，还不想死。”
萧恒殊笑着收回手，慢条斯理地道：“我怎么不知道我还不想死？”
她将茶杯放在木廊上，平静地伸出右手轻触他秀气如画的眉宇，轻声缓缓地道：“若你真的想死，为何要硬撑到现在？任由心头血自然而然地流尽，说起来也不过两三日的事情，而你却毫不松懈地让‘须尽欢’折磨了你七千多个日夜。若这都算不上是想要求生，那怎样才算？”
“若我只是怕死于是一拖再拖呢？”
“江干多是钓人居，柳陌菱塘一带疏，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她收回手，一本正经地道：“不想活的人不会对人世抱有期许。”
一直避开去想的事就这么被她有条不紊地点出，微笑不禁转成了苦笑。
若无其事地将不愿深究的迷惘与不解带入坟冢明明很好，就那样含糊不清地等死或许就不会有不甘，不会问为什么偏偏是他，也不会自觉太悲凉，甚至不会为自己感到难过，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远离纷扰人世的一瞬轻松，闭眼轻轻地逝去。
为何要揭穿他？在这般无能为力的时候。
无数次坚定地告诉自己就那样安宁地接受死亡，她却从容淡然地说破了他对红尘浊世的最后一丝眷恋，而后再无法心如止水了。
一只粉黄小蝶自两人眼前悄然路过，漆黑轻盈的小影在朱红的木廊上缓缓移过之后，他眼底的荒芜寂寥与凄恻转瞬已散，又是一脸的惬意与悠然，“可是即使我想活，也不要别人救。”
见她一本正经地凝望自己，他忽然敛起笑意，平静地握住她的左手轻叹一声：“你不该与我相识。”
左手心徒然多了一片轻盈，等他收回手，柳慕银将手摊开，低眼发现是她当日送出的玉兰花，如今已经干黄枯死。
“你说过，此花寓意报恩，你既决心将花送我，我若有什么愿望，只要是你力所能及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定会尽全力为我实现。”
萧恒殊又将手贴上她的脸颊，待她抬起眼帘望过来，才和颜悦色地道：“如今我有一个算不上伤天害理的愿望，并且你能做到。”
柳慕银将花收入袖中，一言不发。
萧恒殊收回手顺势将她的头缓缓按在自己的肩头，她轻轻靠着他，透过雕花木栏上的空隙不知看向何处。
萧恒殊低头看她，可以嗅到她冉冉的发香。
“慕银，现在我凭这朵你送我白玉兰，”他顿了顿，笑得如屋外日光般耀人心目，缓缓地柔声道：“请你不要救我。”
半晌过后，屋檐下的阴影渐渐移至两人的脚边，柳慕银才苦笑道：“你我相识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若不认识你，或许我能够一心一意地去往花明山，可若不认识你，我也可能至今仍沉在汴河里。”
她低声叹道：“如今等到相知了才来感伤，牵扯已深，毕竟太迟了。”
心不由己，想要离开，但已无法离开。
萧恒殊歪下头靠向她的，柔声地道：“不迟，没有生死阻不断的羁绊。你走吧，现在启程还能赶上漫山红叶的盛景。”
她伸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他的，口吻淡漠却有些嚣张霸道地道：“花明山上若有你，我就去。”
难得听她说一句动情一些的真心话，萧恒殊却笑道：“你莫忘了，收回那朵花便是答允不救我了。”
“你怎知我决计要救你？”
“因为你还在这里。”
“而你不希望。”
“是。”
“小银虽然常常一副冷漠无情有些凶悍的模样，但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独自固执地相信着对就是对，错便是错，与人无关。”
“你比许多人独立清醒，所以容易招人误解，但仍能够无所畏惧地做出忠实于心的抉择，比如叛出峨眉。”
“当初你已追上宫乱云，武艺不一定在他之下，却因不能肯定他是不是江湖传说的那般杀人不眨眼就只继续追踪他，既没有向同僚泄露他的所在之处，也不出手伤害。”
“江湖追杀他实则是要争夺面圣的机会，好讨得一堆值钱的东西光大门派，其中，峨眉也倾巢加入了。你得知这些后意识到峨眉也错了，而你全然不知如若不用这些不正当的手段，要如何让峨眉上下继续衣食无忧地行侠仗义，也不愿顺着错误的方向走下去，所以就毅然离开，峨眉掌门之位留不住你，峨眉上下的满心期望绑不住你，全然不知如何讨生计的迷茫将来唬不住你，沉入汴河尝到将死的滋味也不能叫你妥协。”
“如你这般洒脱勇敢的人本就不该被任何东西束缚住，而今你因为我连区区一座花明山都去不得，我自然不希望你还在这里。”
虽然能看到她时他总是很高兴，此时亦是。
她垂下眼帘凝视日光慢慢爬上雪白的鞋面，浅笑着问道：“萧索白，你有没有不知道的事？”
“有。”
“什么事？”
“关于你为何怕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