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片刻,柳慕银眯起眼望向远处披上鲜亮日光的屋瓦,淡淡地道:“听说那日那位孙夫人是我的娘亲……”
“五岁时她带着我还有我爹留下的小猫一起到峨眉山下玩耍,无多时我靠着一棵树闭目歇息,她似乎以为我睡着了,将我留在原地就带着小猫一起离去。我听到动静睁开眼,张口想叫她,却看到她将我爹留下的远水剑与一大袋钱也一起留下了。”
“那时她头也不回地走着,我觉得我应该追上去,忽然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过去,若她会回来找我,我站在树下等着就好,若她不想回来找我了,那我还有什么理由留在她身旁……”
“那时虽然年幼,她与那只猫一同消失在街角的那一瞬,我却久久无法忘却。三日后我被外出回来的师父带回峨眉收养,身边一下子多了好多人,两年后我开始用力不去想那一幕,后来以为真的忘了,下山时一见到猫却又清清楚楚地想起了她决然的背影。”
“你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她微微颔首,“只记得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很漂亮,起风的时候喜欢带着我一起到郊野放纸鸢。”
她不仅想不起她的容貌,连别人是如何称呼她也给忘了,她未曾向她提及她的生父,包括姓名,只说那柄远水剑曾是他一生最宝贝的东西。
若无师太便是看到那柄剑才决心将她带回峨眉,因为她曾受恩于远水剑的主人柳境,后来听她如此回忆,才得以知晓一星半点关于父亲的往事,也听闻跟随他多年的女子唤曰花菱深,将她留在峨眉山下一年后便改嫁到京城,成了锦衣玉食的孙夫人。
千里跋涉到京城想要看上一眼,原以为见了面就能释然,不想撞见无陌还是会一次次轮回于分离的画面,后来在‘十里珠帘’不期而遇,再一次站在一处,听她不痛不痒地提起旧爱,不知为何,在那一瞬,关于花陵深,关于柳境,关于过往无数个如寄人篱下一般无处栖心的日夜,她忽觉关于那些的一切都能释怀了。
她倏然低声问道:“恒殊,你会因为过往感到难过么?”
萧恒殊缓缓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不分日月与时辰,本无过去与未来。以前的种种或许都只是一瞬间人们用力抓着不放的幻觉,未来也只是不断漂浮在人们脑中的想象,只有现在才能让我感受到真实的存在。谁知过往是否只是子虚乌有,而我不想为不确定的事物感动或伤悲,所以我不会为过往难过。”
“万物奥妙,活着就已是一个无人能解开的谜,兴许连现在都不是真的,只是更加真实的幻象,而你我或许都只是此刻活在彼此眼中最钟爱的错觉,所以慕银,无论我身亡何处都不要来见我,也不要为我的死伤心难过。”
“就当我是你漫漫一生之中无意闪过的一个幻觉,而你不该为一个不存在的过往止步不前。你想去的地方,想要的未来,我希望它们都能实现。”
“你……”
话语声戛然而止,柳慕银忽觉后颈一痛,她蓦地睁大了眼,同时伸出双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襟,而后一动不动地盯住他的眼,耳畔只余清风拂动铜铃的三两声脆响。
萧恒殊低下头,闭上眼在她唇上落下轻轻的一吻,随即含笑平和地与她对视,只觉她的眸底霎时隐隐腾起一片水光,只是还来不及看清,她就阖眼倒在了他的肩头。
秦烟幂与桑流景端着一个时辰才熬好的汤药回到客房时已是正午,一进门便看见柳慕银安安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似乎睡得很沉,连他们进来都没有察觉。床头的案几上徒然多了一叠衣物,早上说过来看看小银的萧恒殊也不见了人影。
“要唤她起来么?”
秦烟幂伸出左手为她探脉,微微摇头,压低了声调地道:“她昨晚一直睡得不安稳,如今伤势还不稳定,难得她睡得这么沉,我们过半个时辰再上来。方才那只小白猫在大堂叫个不停,许是饿了,我们下去找些东西给它吃好不好?”
“嗯。”
临近傍晚,红霞似火,漫上了大半片天,在桑府门外探头探脑地等了一天的傅总管终于盼来了桑流景与秦烟幂。
他们再折回客房时,发现竟是人去楼空,柳慕银将秦烟幂给的药喝下了,案几上的远水剑与四瓶药也不见了,只余一套衣裳。萧恒殊不知何时也已不在“十里珠帘”,而被柳慕银塞进枕下的春风泪也跟着消失了。
如今情势不言而喻,柳慕银忽然睡得那么沉,应当是被点了睡穴,极有可能是萧恒殊所为,为的是能得以离去叫她找不到人就无法救他,而她应当是一醒来就追出去了。
桑流景与秦烟幂找不到萧恒殊后又回到客房中枯等了一个时辰,仍不见有人回来,无奈之际,只得先回到桑府,欲等第二日再去瞧瞧。
两人不知道的是,他们前脚方离开,客房案几上的那套浅蓝衣裙旋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炷香前,汴京城郊外。
一位蓝衣女子面无血色地持剑伫立于暗香亭下,背倚着朱红长柱微微喘气,她满眼警惕地望着眼前正迅速将她里三层外三层围起的众人。
“慕银,莫再胡闹,随为师回去。”
一位身着道袍慈眉善目的七旬老者施施然立于人墙之后,祥和地开口对她说道。
前头的弟子听到声音即刻退到两边为她让出一条路,低低的话语声顿时四起。
“师父来了。”
“师父终于来了,我方才还担心只凭我们之力会拦不住她。”
柳慕银神色漠然地看向她,“师父。”
风烛残年的老者身形瘦削单薄,眉发灰白,步子缓慢却不失稳健,她笑着颔首道:“为师以为徒儿早将我与峨眉都抛在了脑后。”
终是自己从小跟到大的长辈,柳慕银面色稍有缓和,“对不起,弟子无能,让师父失望了。”
若无师太长叹一声,再一次语重心长地道:“慕银,莫再胡闹,随为师回去。”
见她渐渐走近,柳慕银离开亭柱站直,眼底又多了几分警惕,“恕徒儿做不到。”
师太见状也不再靠近,满脸慈祥地问道:“为何?”
“徒儿要去找一个人。”
“什么人?”
柳慕银不漏痕迹地将远水剑握得更紧,“一个好人。”
若无师太略微困惑地望着她,认真地道:“峨眉比一个好人更需要你。”
“那个人也觉得他不需要我……”
她含糊不清地低声呢喃了一句,而后眯起眼望向若无师太身后的那株高大的梅树,淡淡地道:“师父,徒儿是个平板到有些迂腐的人,峨眉所需的一切我都无法按您期待的方式去争取,而不按过往的手段我又无计可施。这样的我既不能救峨眉于水火,也无力将它发扬光大。”
她收回视线,“所以,请让其他人替代我吧。”
若无师太仍是神色祥和,语气却徒然多了几分严厉,“你是为师亲手带大的,岂是他人可以随便替代的?况且,每一代掌门都能做到,你的武学造诣并不在前人之下,又聪慧过人,如何做不到?”
“现在你为了一个人如此不顾全大局,对于峨眉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而言,是不是太自私了?”
天边晚霞绚丽烂漫的颜色不知不觉又深了几分,再拖下去别说要救萧恒殊,想要找到他都不大可能了。
她在心底短叹一声,一本正经地与人商量道:“师父,徒儿现下找那个人有要紧事,等我找到他了就自己回峨眉,好不好?”
“那你要去何处寻他?又要多久才能回来?”
她犹豫半晌,还是说了实话,“我……不知道……”
“当初你也曾答允为师一追上宫乱云就将他捉拿,若凭一己之力做不到就及时联络峨眉其他人,后来呢?”
若无师太敛起祥和之色,“所以,这次为师不能答允你。”
柳慕银缓缓吸入一口气,而后慢慢呼出,这才举剑平指向右边,口吻冷淡地道:“徒儿只有一颗心,做不到满足所有的人,所以,我有我的抉择。而如今,我要去找一个人,无论前方有多少阻拦,我都不会动摇。”
“这便是徒儿今日的抉择,往后也绝不后悔的选择。既然师父不肯答允,那请恕慕银只能无礼冒犯了。”
若无师太复又和蔼地道:“你那身武艺多半的为师传授的,此时我在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围着你,你是逃不掉的,又何必苦苦挣扎?”
柳慕银目光一凛,“因为我不能停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