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无陌继续往前走,幽幽地道:“同类怎会不了解彼此?既能相互懂得,有些事即使无法忘记也能够包容谅解。虽然有时候也会很生气,生气一个人通过伤害他人来争得自己的利益,我觉得有些过火。但恒殊不怪你,你也没有对不起我,我就没有理由将所有的不满与不甘都硬生生地牵连到你身上。”
“活在俗世之中本就有些可悲,但若还特地忘记欢乐,去集中心思哀悼那些可悲的事,那就更可悲了。那些事我们既都忘不掉,那从此以后就将它放在那边不去想了吧。”她忽地转了话头,“桑流景应当也为你安排了客房,你也回去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再继续度日。”
水涵空望着她的背影沉吟片刻,倏然垂下头,夜风丝丝撩起他身后苍红齐腰的长发,毕竟是没有月的深夜,平日里闪亮招摇的束发金绳在星空下与长发一同起落,一时也黯淡了几分。
柳慕银将无陌放到地上后站起身,眸色从容地平视前方,无陌立即乖乖地跟上了来。她并不放缓步伐抑或回头,只是毫不体贴、四平八稳地道:“哭什么,走了。”
水涵空慌忙抬袖抹去方滑落到脸颊上的两点泪珠,跟上去平板端正地回道:“这次他若是活下来了,我不会再难为他。”
柳慕银凝眸盯住前方一处向上翘起的黑漆漆的檐角,面无表情地道:“真正想活的人是不会轻易死掉的。”
话音方落,她便毫无征兆地直直向前倒去。
水涵空急忙揽住她的腰将其扶稳,忽觉掌心碰到了一片温热的液体,翻手来看,果见是血,这才知晓她两肋的伤口不知何时又裂开了,现下衣裳已经被血晕染了一大半,便赶紧将她和无陌一同抱回桑府。
心口好烫,如有烈火焚烧。
眼睛无论如何用劲都睁不开,耳畔也无任何声响,脑子也沉得很,萧恒殊却觉自己是醒着的。
恍惚之间,往事一一浮上心头,关于年幼时跟在爷爷身旁的、关于少时与玉息到处玩闹的、关于哥哥独自坐在窗前埋头苦读的、关于刚入暗萤堂时的、关于第一次在独孤山庄遇到独孤潭影时他因是庶出正在被下人使唤着干重活的、关于水涵空的、关于“十里珠帘”的、关于柳慕银的、关于父亲的……
有时候他期待所有人都彻彻底底地将他遗忘在外,这样,大家就都不用为难了。可有时,他又担心他们真的都将他完完全全地忘掉了,那样,可能连他自己都说不出自己是谁了。
从前,他希望母亲的目光能有那么一时半刻是注视着他的,希望被母亲如此疼惜的哥哥能够早日如愿考取功名,希望父亲别总因为自己大动肝火,希望能多陪陪眼巴巴等着他回家的萧亭深,希望萧掌柜、打杂涵空、独孤跑堂和柳小二能够一直一起快快乐乐地住在“十里珠帘”里,希望自己什么都不说也有人能懂得他心底的想法,希望自己能像玉息一样全心全意地爱上一个人,也希望能遇上一个愿意全心全意爱他的人。
而在这将死之际,他忽然很庆幸母亲的注视永远都凝在哥哥的身上,庆幸父亲在这世间不爱子女只爱母亲一人,庆幸哥哥的心思都在万卷诗书上,庆幸水涵空与不空门彼此惦记,庆幸独孤潭影与暗萤堂相互需要。却也难过萧亭深等他回家,难过柳慕银内敛安静而又诚实专注地知他爱他。
如今过往的期待都成了他担心畏惧的一切。要死去的人害怕有人惦记他,更怕有人等他,最怕的却是有人到了这时仍旧全心全意不顾一切地爱着他。
因为,这样会让他好想活,好想好想能够继续活下去。
特别是那个勇敢正直又清冷沉稳的女子,别人即便找不到命中归宿也都有个暂时的栖身之处,只有她是独自一人,除了远水剑之外一无所有,像个无家可归的荒魂游离于这天地之间,偏执地舍弃峨眉的一切,偏执地在意他,叫他好不放心。
他死之后,像她那样一根筋又不为人所理解的人要一声不吭地难过多久、想念他多久、孤独多久……
有水涵空在,峨眉是找不到她的,过些时日应当就会开始挑选其他人来接任掌门之位,再过得久一些,她们就不会再念着她了,柳境死了,花陵深也有意无意地将她遗忘,涵空迟早要回不空门,而她定不会跟着他,小影与她志不同道不合,如今他要是也死了,过几年或许就真的没有人记得她了。
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活下去,他在心底暗暗苦笑。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如今好不容易找了一处可以落定的地方,却要随风消逝了。一切仍是这么得由不得他。
萧恒殊忽觉体内有两股气流争执不下,左胸口仍是烧得厉害。过些时候,似乎有些冷冰冰的液体被其中一股气流缓缓自心口牵引入体。不久,另一股气流倏地消散,已然流遍周身的液体似乎也渐渐暖和了起来,心口也不烫人了。
而后有人不慌不忙地说道:“自他头顶上冒出的那片黑气就是‘须尽欢’带来的浊气,现下换上的血也热过来了,阁下可以收手了,接下来由晚辈来医治他胸口的伤……七风,把桌上那碗药端过来给萧老爷服下。”
榻上那位眉目柔和的人似是忽然明白过来发生了些什么,方睁开眼就要猛地起身。
梅舒绿始料未及,为他上药的动作被他惊得一顿,旋即紧紧按住他的双肩让他躺好,急忙一连串地安抚道:“莫怕莫怕,萧老爷只是将内力修为过继给了你,你们家本就是书香门第,他早已为了你娘退隐江湖,那身惊世骇俗的武艺已经用不上啦。现在他喝了我那碗药虽不能上天入地到处飞,但跑跑跳跳还是可以的……”
萧丛渊不知晓自己的那些事是独孤潭影告知梅舒绿的,听他一下子讲了这么多险些被一口还未咽下的汤药呛到。
“还有,方才给你换入的血不是活人的,所以你放心,没有人因你而死……做什么这么看着我?”他忽然甜甜地笑道:“像我如此心肠歹毒的人保留一些人血有什么好稀奇的,你当我是悲悯苍生的秦烟幂么?”
萧恒殊看向坐在一边方喝完药的萧丛渊,他面色如梅舒绿的一般苍白,虚汗如雨自脸颊滑至下颌低落在衣襟上。
犹疑片刻,他还是轻轻地喊道:“爹……”
萧丛渊用眼角扫视他一眼便看向别处,口吻冰冷地道:“别叫我,你我早已断绝父子关系,别以为如今我来这里就会有所改变。我愿意救你不过是因为你娘仍旧记得自己还有个小儿子,你若死了她定会伤心自责。”
他顿了顿,又阴沉着脸接着道:“涣离是你娘的心头肉,所以我们不会为了你让涣离辞官的。他既还出入于朝堂,你以后仍是不能太显眼,别拖累他让你娘操心,就当是对我救你的回报吧。”
萧恒殊神色平静地望着他,始终静默不语,也不为那些话语动容,只是认真地等他把话说完。
萧丛渊沉吟片刻,侧头望向此刻安静得令他有些烦躁的二儿子,而后有些僵硬地道:“为谨慎些,今后你别回京城了,昨晚我已派人将你那座小酒楼烧成了一把灰。反正以你的能耐,想讨生计在哪里赚不了钱?”
他抬袖将面上的汗水拭尽,随后微微喘息着站直身,“七风少侠,拙荆还在等我回家吃晚饭,劳烦现在就将我送回京城。”
七风微微颔首,一言不发地走到他身旁就要将他背起,萧恒殊却又忽然温声喊道:“爹。”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准再叫了!”他叹了口气,有些疲乏地扶额问道:“还有何事?”
萧恒殊眉眼弯弯地笑着道:“谢谢你。”
眼前这个虚弱得有些苍老的父亲方才十分费力地让他活了下来,即使不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也好,即使从未亲近他也好,即使要永远将他隔离在京城之外的任何地方也无妨,如今怎么样都好,能活下去就够了。
萧丛渊淡淡扫了他一眼,侧身对七风说道:“走吧。”
梅舒绿同七风一样,始终冷眼旁观这对最不似父子的父子,见他走了才将萧恒殊扶起来喝药,而后重又扶着他躺好。
“你将舒白姑娘的血换给我了?”
一日一晚未合眼,梅舒绿面色倦乏地在他身旁躺下,枕着胳膊坦白地应了一声:“嗯。”
梅舒白是梅舒绿的姐姐,十年前的一个雨夜,八十多名武艺高深的黑衣人潜入天下第三金库江南梅庄大开杀戒,而后连夜将庄内所有值钱物品尽数劫走。梅家上下一百二十余口除了当日碰巧在亲戚家过夜的梅舒白与梅舒绿,全部遇害。
为报灭门之仇,时年一十五岁正在学医的梅舒绿开始运用药理研制剧毒。梅舒白则因受了惊吓又硬撑着连续操持了数十场葬礼而一病不起,一年后便亡故了。
她死后,梅舒绿一直将她放在一张千年寒冰榻上,使其不至腐朽。
梅舒绿虽然心狠,但他要杀的人只有仇人,以及江湖中的恶人。当日会对陆竟夕下手是因误将他当成了十恶不赦的大魔头,等他失去反手之力时,他自会及时回来将其他无辜之人的毒都给解了。对桑流景下手则是为了试出秦烟幂是否足够成为他的宿敌。
一个人孤独久了,偶尔想到江湖中凑些热闹,找找知己或是对手之类的东西并不稀奇,对于这些,知晓了太多事情的萧恒殊是明白的。所以他也知道,梅舒绿不会随意收藏整整一个人的血液。既然如此,如今他身上这些被真气牵引着流动的血液便极可能是梅舒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