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施施然拐进右侧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那里乱枝交缠,落英缤纷,似是许久无人问津。
梅舒绿嫣然一笑,虽然荒僻了些,这片宁和他还是很喜欢的。
他径直前行,端庄优雅地穿过这十丈纷乱的绿意,也不见他有何动作,所及之处的花草树木却随着他的脚步尽数枯死软软垂下,无多时便空出了一条小路。
散着白光的飞虫照亮尽头一株高大葱茏的榕树,也照亮一道细细蜿蜒至树下的血迹,梅舒绿停在这一头,环顾四下大片绽放的洁白昙花,这才顺着血迹走到另一头。
“月下美人么?都要死了还有心思找到这么处好地方,倒像你的作风。”
他站在树下抬首,这株高大挺秀的榕树也不知在这立了多少年,相互分离的枝干粗长繁多却没布上树苔,十分光洁,真真是奇得很。
萤火绕着主干往上窜去,而后在离地四丈的一根横枝的周围停下。梅舒绿盯着上头一抹垂下的浅蓝衣摆,微微蹙眉,旋即跃上一条细枝,借力飞到萤火聚集之处。
有一人闭目静静依靠主干,屈膝坐在那根粗大的横枝上,梅舒绿一脸玩世不恭地抬起他的下颌,凑到他眼前笑道:“啧啧,可惜今晚无月,否则,你才是姿色惊世的月下美人,下面那些杂草算什么。”
眼下的人毫无动静,他又戏谑道:“独孤潭影说你这张脸是天下第一的,如今近看果然更觉秀色可餐,所以啊,你再不醒来,我可要亲你了。”
“阿绿,你要是愿意我又怎么会不肯呢?”萧恒殊睁开眼,本想凑上去吓唬吓唬他,见他已经退开,便不再捉弄。
梅舒绿不料他现下满身是血还能这么精神地说着玩笑话,着实被呛了一下,一时后退得急,险些掉下去,看得萧恒殊也是心惊胆战。
稳下来后,他将脸颊边的绿发别到耳后,漫不经心地问道:“若嫌地上脏随便捡根矮的大枝不就好了,半死不活的人爬这么高作甚?”
“坐在这里再等一个时辰可以赏日出。”
“那个烧人的太阳天天都会升起,又不是稀罕物,有什么好看的?”梅舒绿自袖中取出一小块纸包,打开了将里头的药粉尽数倒在萧恒殊左肋的伤处,“别等那破东西了,我先带你回到我洛阳的住所。”
“我在这里挺好的。”萧恒殊拦住他伸过来要抱起他的双手,“你一个人回去吧,小影不会怪你。”
“你怎知我见过他?”
“你方才上来时打趣我的口气十足像极了他,先前都不见你这样。你们今年都还未相见,若不是这两日遇上了,又怎会被带成这样?”
梅舒绿瞬时一脸挫败地用眼角看他,“既然知道就随我走。我今早还好端端地站在青归湖畔,思索着要不要在那里建一处药房,而后就被那名出示我绣给独孤潭影的腰带的紫衣哑巴劫了过来。不过那小子轻功独步天下的传言果真名不虚传,常人不作停留地从青归湖走到京城要一个月,他抱着个人一个白天就抵达这里了。还有啊,你们暗萤堂的人都是不吃不喝不睡的么?找人就像喝水一样容易。”
萧恒殊兴致勃勃地观赏散落在树中的点点白色萤火,闻言一笑:“七风不是哑子,他只是不爱说话。”
“潭影每每派他来带我他都不吱声,谁知道他不是哑巴。啊……”梅舒绿忽然歪着头思索,“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方才上山时他说话了!虽然只有七个字。”
“他说什么?”
梅舒绿瞬时学七风板起脸沙哑着声音道:“请阁下好好救他。”
萧恒殊仰首望向高高的树顶,对梅舒绿也对上头的人柔声地道:“我不要任何人救。”
七风直直稳稳地伫立在最高的那片榕树叶上,随着风撼枝条来回摆动。他面无表情地眺望京城的灯火绵延,闻言仍是不动声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连一抹日出都舍不下,不适合死。”梅舒绿敛起一脸的玩世不恭,望进他的眼正色道:“况且,我能救你。”
他忽然对萧恒殊绽出一抹甜甜的笑意。
萧恒殊低头看向左肋,随后便闭目向一旁倒去,而后直直坠落。
梅舒绿镇定地看着七风自上掠下抱稳萧恒殊,仍旧是腻死人的甜笑,“即使独孤潭影说我从良了,我的伤药也从不只是伤药。”
柳慕银手握远水剑不疾不徐地漫步在入夜安静下来的长街上,只觉今晚西边的天红得很,许是那头又多了几家灯火彻夜的秦楼楚馆,水涵空担心武艺尽失的她遭遇歹人抑或碰上峨眉弟子,一直沉默地跟随在她身后五步之处。
徐步转过街角,水涵空见她忽然向“十里珠帘”的方向急急奔去,转眼便已在四丈开外,虽不明缘由,他还是沉下气追了上去。
“十里珠帘”着火了,火光打亮了大半条街,救火之人围堵在酒楼门口,水涵空见柳慕银挤进人群便也跟着挤进去,挤到最前面时她的身影却忽地不见了。
他拉住一位方泼完水提着空桶往回走的中年男子,端正地问道:“这位大哥,可有见到一位面色有些苍白的蓝衣姑娘,刚刚挤到这前头的?”
“你说她啊,刚刚不是一声不吭地跑进去了么?她突然窜出来,我们街坊邻里都没反应过来,想拉她也来不及。火势如此凶猛,现在只能等她出来了……诶!诶!公子!公子!火海岂是供人玩耍之地想进就能进的,去不得啊……”
水涵空凌空腾起,旋即翻身踹开被火舌吞没的房门。他闭气冲进柳慕银所住的客房,确定里头无人之后又飘然退出,长长的木廊与雕花栏杆烧得厉害,此刻已是摇摇欲坠,系在门上的红绳已被烧得找不着任何痕迹,只余一颗被烟熏染得黝黑的铜铃静静躺在同样焦黑的木廊上,跃出时他淡淡地扫了它一眼。
避开遍地大火绕到后院的花藤架,此处只有一些花花草草和几把软藤椅还没有被烧着。有一人身后背着一个大布包,腰间挂着一柄白银剑,一手抓着一只小白猫,一手拖着一把软藤椅缓缓移向院子北边的矮墙。
水涵空自萧恒殊的卧房找到后院时,就见柳慕银怀揣着无陌踏上软藤椅,而后稳稳踩上矮墙头,这才跳到街外。
他跟着越墙而出,方在她身旁落定,便听到“轰——”的一声巨响,闻声两人都知道,是“十里珠帘”崩塌了。
“十里珠帘”,当初神智还稚嫩时也不是完全对前事印象全无,当日邀他同来千柳林共饮佳酿之时朝露未逝,一珠珠附挂在十里柳条上,真真是像极了绵延开十里的珠帘。
如今千柳林是伤心之地,曾经欢欢喜喜住了两年的“十里珠帘”也要化为灰烬,所有关于他和他的过往再也回不去了,自此永永远远地散落消逝在了这七月底灼热又微凉的晚风之中。
“他的琵琶?”水涵空指了指她身后用布包好的物品问道。
“嗯。”
“现在想去哪里?”这次不是跟在后头,而是走快两步与她并肩而行。
柳慕银抬袖拭去颊边不断流落的冷汗,“回桑府睡觉。”
这样明日才有精神出城。
“你若不想见我,一会儿我便走开。只是方才是我带你翻墙出来的,所以我要先将你送回去后再走。”
“涵空。”
柳慕银倏地止步侧过脸看他,看他也跟着驻足,这才清清淡淡地说道:“我并不讨厌你,你不必如此客气。事到如今谁都不能算十恶不赦的错了,你为不空门隐忍牺牲,我为自己叛出师门,他如今想快快乐乐地做个平常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念与追求,偶尔也都会为了自己不得不伤害到他人。”
“我们做不到满足所有人的期待。人本没有错,是世情的错,它太过纷乱,在每个人的身周筑起一道道高墙,却又用它们将我们连接在一起,而留下的路是狭窄的,窄到仅容一人通过,令在里面不愿退回起点的人只得推开同样不愿后退的挡道者,才能找到只属于自己的那个出口。也有人选择为先为他人后退,但他们若常常后退就要等很久才能走到外头。所以,最终人都要在不断的互相伤害与彼此妥协中才能守住真实的自己,自由地去往每个憧憬的远方。”
她知道他将自己视为友人,但很少有人愿意成为和能够成为他这样孤僻严肃的人的朋友,因为真正孤独得清醒的人只认可能够一起谈心的朋友,从而一起分担彼此的孤独,使心头积压许久的倦乏能够得到一时半刻的纾解,也为自己不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独自寂寞前行的人而感到庆幸与开怀。
朋友在他的眼里是稀罕的,所以从决定开始珍视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害怕失去,于是连退让都显得更外的小心翼翼,时刻担心她会因自己将萧恒殊推上绝路而排斥他、憎恶他、仇视他、怨恨他。
“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你和他都能若无其事地原谅?”他低下头,额前细碎的红发遮住了大半边脸让人辨不出他此刻的神情。
“因为你眼底散发出的气息苍白又寂寥,像我,也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