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去往暗香亭的脚步因为面前熟悉的恬淡笑容生生止住,水涵空眯起眼眺望七丈外互相搀扶站起身的女子以及散落满地的细碎树叶,而后才意味深长地将视线移向渐渐走到眼前的萧恒殊。
他清楚那些人是峨眉弟子,见状应当是为萧索白的秘技“窗荫一瞬”所伤,但他可能觉得让一群女子坐在郊外不大好,所以下手轻了许多,使她们堪堪能够走动却又无法施展武功。
红衣红发之人见他稳稳地横抱着面色如纸的柳慕银,还奇奇怪怪地穿着一条明显偏短却不紧身的女裙,此时才发觉这几年他清减了许多。
“涵空。”
水涵空有些不忍心看如此消瘦单薄的他,转身欲走,却被他叫住。
他回过身来,平板地问道:“何事?”
萧恒殊温笑着道:“能否帮我一个忙?”
他沉吟片刻,还是回道:“你说。”
萧恒殊看向怀中的柳慕银,“秦大夫在桑府,就是我们前两个月路过一户人家门口,你说可以闻到荷花香的那一处。能否代我将小银抱过去请她医治?不过不能让峨眉发现。她不想回去。”
虽然身后那群人二十四个时辰内都不得动武,但峨眉还有多少没有及时赶过来的弟子,萧恒殊心中有数。
水涵空剑眉微蹙,“你要离开?”
他笑着点头,“是。”
“我可以带她去桑府,但不是为了你。”水涵空端着张脸走上前接过柳慕银,“她这几日对我照顾有加,我是为她。”
这名女子总是一脸漠然到有些不近人情的模样,却常常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摘几叶细长的草,认认真真地编一堆蜻蜓、蝴蝶之类的小玩意儿逗他开心。萧恒殊要照看酒楼的生意,独孤潭影是打杂涵空决不想亲近的人,所以他常常跑到柳慕银的厢房找她一起玩。
她也毫不介怀地任由他留在房中,还会一本正经地听他倾诉关于恒殊似乎更喜欢晓谕妹妹的琐碎心事。有时她也会顺应吵吵闹闹的他,拿本怪志杂谈面无表情地为他念故事,虽然每个字都是一样清淡的语调,一点都比不上说书先生应景的抑扬顿挫与神情百变,但她念得认真顺畅,他每每也能听得十分入迷。
见他总是敲错门,她又冷冷淡淡地找来一颗铜铃,拿根显眼的红绳将它穿起,而后牢牢地系在门上,还遂他心愿地打了个漂漂亮亮的绳结。
虽然相处不久,但他知道,她只是看着漠然无情,实则是个很善良的人。
虽说如今的自己已然不是那个可以任性妄为撒泼吵闹的打杂涵空,但在心底还是渴望能有一个像她这样相交如水的朋友,而他在心底就是如此看待她的,即使也许她不这么想。
就像他希望萧恒殊这样的人能够爱他,但那人却不抱有与他相同的情感,而他仍是沉默孤独地将他视为今生唯一的挚爱。
“你……”晚风拂动萧恒殊落在胸前的发,水涵空肃然地望着他胸口渐渐晕染衣裳的黑血,欲言又止。他犹疑片刻,故作不经意地接着道:“脸色不太好。”
萧恒殊微微颔首,不以为意地对他笑道:“放心。”
他不紧不慢地解下腰际的远水剑塞给水涵空已是不得空的右手,“这是小银的远水剑,她醒来后请帮忙交给她,多谢了。”
暮鼓在此时响起,城门就要关闭,水涵空握紧远水剑,抱好柳慕银,运气于足往城门飘去。
他没有回头,只觉得心下更加烦躁。
放心。
怎会有人在告别之时如此安慰害己之人。
是要他放心他不怪他,他不会难过,还是放心他会死的,他没说清楚,所以他现在心乱如麻。
“恒殊恒殊!这几枝红梅像我一样好看,我们把它们带回去好不好?”
“好,我先帮你拿着,否则你在暗香林这么上串下跳,等到家时花瓣都要掉光了。”
“这颗树顶上的那几朵梅花好红呀……你等等,我先上去摘下来,然后我戴几朵在头上,你也戴几朵。”
“太高了,你先拿着这几枝,恒殊上去帮你摘。”
“恒殊恒殊!又下雪了!这里的雪和你一样好看,我们去买个大碗接一些回去,好不好?”
“好。它们若是化了,我就拿它们煮茶给你喝。”
“恒殊,快看左边,肥肥老板套上那件裘衣之后更肥了,我过去和他打声招呼。”
“嗯。涵空你跑慢些,这里的积雪很深,仔细摔……哎呀,摔疼了没……衣裳脏了?无妨,回去我帮你洗洗就好。”
“恒殊!刚刚我跑到那边的时候,那几个黄毛小子用雪球丢我!你看!雪都掉进我的领子里了!可你说过我是大哥哥,要让着弟弟妹妹……”
“啊呀,怎么连头发也挂着这么多雪,都湿了……今天不用让了,丢回去。”
“恒殊,我的手冻得有些疼。”
“来,我给你捂捂。”
“恒殊,住进京城这么久,我第一次知道还有暗香林这么好玩的地方,我们明年下雪花开的时候再一起来好不好?”
“好。”
过往不断浮现,水涵空忽然十分后悔自己好端端地呆在红檀客栈有何不好,偏要旧地重游,自寻烦恼。
萧恒殊伫立原地,目送远处的身影。
忽然,还未感觉到痛就先听到一声令人极不舒服的闷响,他有些茫然地低眼,看到自己的左肋多了一截白刃,而后看到一位身着道袍的老者倒在了自己的脚边。
她还醒着,萧恒殊听她用沙哑无力的声音缓缓地说道:“那日贫尼在酒楼前看见慕银与你相视而笑,虽然那笑容很小,但还是让贫尼不安了起来……她在峨眉住了将近二十载,贫尼也没见她对谁笑过……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徒儿……所以贫尼知道她很喜欢你……她在外面有了牵挂……但若她的牵挂死了……贫尼应当就能将她带回峨眉了……”
她原是要刺穿他的心,只是内力已被“窗荫一瞬”所牵制,她却还是提气隐去脚步声与气息赶上他,好容易硬撑到了剑尖能触及他的距离,谁知方平剑对上他的心就用尽了全力,最后只能在向前倒去时顺势刺穿他的左肋。
萧恒殊凝视着沿剑锋不断滴落在地的红血,又看了看昏在左脚边的若无师太,而后有些疲乏地苦笑道:“何必多此一举……”
他捏住剑身,运劲于指将身后那截震断落地,同时将余下的往前拔出丢在一边,又点了伤口周遭的几处大穴,而后捂住伤口,转身往背离城门的方向缓缓走去。
暮色渐暗,他单薄无依的身影渐行渐远,愈发渺小。
星海浩瀚,今夜仍是无月。子时将过,水涵空枕着手臂躺在房瓦上,静静仰望夜空,夜风如水,却没能消去他一丝一毫的焦躁。
“吱呀——”的开门声传到上面,桑流景与秦烟幂方才刚走不久,他在屋顶,那此时开门的人是谁并不难猜。他直直站起,翻身跳下。
柳慕银手握远水剑,怔怔地盯着突然落定在眼前的水涵空,恍过神后,她凝望着他稚气尽脱有些木然的脸,略微疑惑地将手贴上他的前额,确认他已退烧后旋即收回,“秦大夫把‘须尽欢’反噬留下的后症医好了?”
“嗯。”
“这里是何处?”
“桑府。”怕她不明白,他又补充道:“秦烟幂在这里。”
“他呢?”
“他没进城,是我送你来的。但是他使出‘窗荫一瞬’救了你,我只是路过顺便帮忙将你带过来。”
柳慕银眼底闪过一丝惊骇,声音顿时清寒如霜,“他出手了?”
“嗯。”
“我还有事,再会。”无奈她走往哪个方向,水涵空都不厌其烦地移步挡住去路,她只得停住,淡淡地道:“借过。”
“城门已经关了,你如今武功尽废,两肋上的伤也才刚包扎好,要怎么出城找人?”
她抬首看他,一本正经地商量道:“方才看你的身法,带一个人越过城墙绰绰有余,你能不能……”
“不能。”水涵空木然地打断她。
她是柳慕银,是避过不空门一百多人的耳目将秦烟幂从红檀客栈带到“十里珠帘”给萧恒殊看诊的人,即便如今她没有了一身武艺,“须尽欢”的伤也几无医好的可能,但柳慕银聪慧坚韧又无所畏惧,萧索白更是防不胜防,而他不能亲手为他添加活下去的可能。
他从不会为了一个人而辜负一群人,即使他也常常觉得自己活得好累,但他的自负不允许他放弃大局。
因此,虽说这两年没有他的不空门仍旧有模有样地屹立在江湖之中,他大可像萧索白一样找来一个独孤潭影替换自己,而后潇洒简单地成为萧恒殊,可他就是放不下。
他始终相信不空门才是最能温暖他的地方。
“好。请代我谢谢秦烟幂,也多谢你送我过来。”柳慕银眸色淡然地绕过他,“借过。”
同一时刻,深夜漆暗森然的荒山野岭之中,一名绿衣绿发,面如白纸的年轻男子手托一鼎白烟细袅的紫金小香炉,从容优雅地踏行在崎岖的山路上。一大片萤火虫飞聚在他身前三尺之处,殷勤地顺着他的步子缓缓向前移,为他照亮前路,只是这盏活生生的灯散出的冷光却不是黄绿色,而是幽幽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