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殊笑着剥了一颗栗子放进他嘴里,“今日有人出殡,方才我同行人们一起避让到一旁,就晚了些。”
没能见上亲祖父最后一面,也无法和家人一同送他一程,柳慕银静静立在一旁凝视他如往常一般悠然温和的微笑,没有一丝牵强,想不出这样的人当日回到萧家究竟想和萧太公说些什么。
“涵空,把这块糖饼吃完,中午我就做煎鱼饭给你吃。”
整整在烈日下闲逛了一上午的三人抱着大大小小的纸包回到“十里珠帘”,萧恒殊打开裹着水涵空吃剩的糖饼的油纸包,用煎鱼饭动之以情。
端碗牛饮下第七碗冰镇酸梅汤的水涵空不住摇头,“不提干巴巴的饭好吗?我现下渴得很。柳小二,再帮我端一碗。”
柳慕银放下手中的冰镇雪梨汁,随他所愿地起身去到后院。
“还渴吗?”萧恒殊将糖饼重新包好,放在那堆包着各种零食的油纸包中。
“嗯。”
“方才你在街上东奔西跑,让毒日头晒了那么久,现在已咽下七碗冰镇酸梅汤了,我们改喝茶好不好?”
“不好。我现在只喜欢酸酸甜甜冰冰凉凉的东西。”
“可是再喝下去可能要生病的。说好了,等下那是最后一碗了。”
“恒殊……”
“不准撒娇,否则连最后一碗也没有了。”
“恒殊……”
萧恒殊抬起眼帘,温笑着对正在走过来的柳慕银道:“小银,你手上那碗不用端给他了,留给你自己吧。”
原本伏在桌上撒泼的水涵空瞬时端端正正地坐好,一脸灰败地妥协道:“好啦好啦,最后一碗,我知道了……”
“涵空呢?”
午饭过后,萧恒殊慢悠悠地踱步到楼外的玉兰树下,询问在树阴下独自低眉下棋的柳慕银,方才还见水涵空坐在她的对面。
“他下到一半时记起自己今日买了把绣花团扇,这会儿应该抓着它去隔壁家找晓谕一起玩了。”
几朵白花随风飘落在棋盘上,她就像没看见一般,仍旧自顾自地交替执起黑白棋子,稳妥地走好每一步。
他在对面坐下,闻言一愣,“那花扇子不是他硬给你买的?”
柳慕银摇头,“他说晓谕有一把相似的。”
萧恒殊拿过黑子棋盒,苦笑道:“你说,他若是知晓谕小妹妹手上那把是我绣给她的生辰贺礼……”
“醋坛子要翻倒个彻底了。”
“喵——”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无陌忽地跳上棋盘,向着柳慕银身后之人大受惊吓地瞪大了眼。
“我去捡。”
几颗棋子被猫爪踢飞跌落到了她身后,柳慕银起身走了两步欲拾起,却在瞥见提裙踏出酒楼大门的华衣妇人刹那,生生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锦衣华服的中年妇人左右张望一番,眼角扫到已躲到萧恒殊怀中的小白猫,便款款向这边走来,瞬时笑弯了眼,“萧掌柜,你们家的无陌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了,尤其是它斯斯文文吃菜的时候,真叫人爱不释手啊……嗯?这位姑娘是……”
“小女子是‘十里珠帘’的店小二。”在萧恒殊应答之前,柳慕银淡淡地先开了口。
“哎哟,长得这么标致的店小二本夫人还是头一次见呢,萧掌柜真是好大的本事!这样的绝色都让你挖来使唤了。”锦衣夫人不着痕迹地将她打量了一番,不住点头,只是多看了两眼之后,笑意却倏然减了一分又一分。
“怎么了?”神情僵滞的柳慕银此时却在眼角眉梢浮出了一丝缥缈如云的微笑。
“没什么。只是姑娘看久了,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
“哦?敢问夫人觉得您的那位故人如何?”
“他呀……”
她蹙眉想了想,仿若已然有些记不清这个人了,眼神空茫又悠远,“我记得他长得同你一样好看,成日忙着钻研武功绝学,忙着争强好胜与人打斗,最后忙到没有一丝丝多余的心思顾及身边的人。”
“除此之外,那个眼神凶狠又冷清的闷罐子好像还喜欢养些猫猫狗狗之类的毛茸茸的东西……总之啊,是个令人望而生畏又简单纯粹的大孩子,一个叫人爱不得,却也恨不起来的人。”
“好像……是如此吧……哎呀,好久的事了,想得本夫人脑仁疼,不说了,不说了。萧掌柜,你抓好无陌,让本夫人摸摸它……”
她绕过柳慕银,没有发觉擦肩而过的刹那,面无表情的人忽然静静绽开了一抹略微苦涩的笑意。
“啊,怎么见了这么多次它还是这么怕生,本夫人看起来很凶吗?”
“不会,孙夫人为人很和善,只是无陌更喜欢不太搭理它的人。”萧恒殊含笑将炸毛惶恐的小白猫护在怀中,望了一眼弯腰拾棋的柳慕银,倏然感觉那道背影单薄了许多。
“娘亲,孩儿吃完了。”
一个约莫八岁大的孩童从门里探出小脑袋,晃了晃手中的空碗,“您看,一粒米都不剩,孩儿有听话,您就带孩儿去听戏吧……”
“萧掌柜,小儿在等我,我先走了……简儿,把碗还给人家,随娘亲看戏去。”
“小银……慕银?”萧恒殊见她握着棋子目送孙夫人母子离去,竟是有些呆然出神,于是又轻声唤了一遍。
“什么?”她侧过脸来,眼底瞬时恢复到平日里的四平八稳。
“你认识她?”
她重又端坐桌前,将手中的棋子倒入棋盒,“也许是,也许算不上,我记不清了。听涵空说,京城已经一个月没下雨了。”
“嗯,这毒日头烤得许多人都不想出门,东京城也渐渐被热得死气沉沉,他因此有些不快,前些天便特地跑到相国寺上香祈雨。”她突然转了话头,萧恒殊也不以为意,仍是慢条斯理地说道。
一朵玉兰花悠悠飘落,柳慕银顺势将其接入掌心,“玉兰花不是应当开在二三月,这花为何盛放凋零在夏日里?”
“听闻数年前‘十里珠帘’还是一家茶馆的时候,茶馆里有一位口才极佳、文采出众、博古通今的说书先生甚是喜爱这株玉兰树。”
他提起桌上的茶壶给她的茶杯添了些茶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随后端起茶盏,时不时浅饮一口,骄阳下的绿叶衬得他的灰衣白簪也鲜亮了几许。
“据说他总是摇着把题写上‘无言’二字的竹骨折扇,每每都将视线直直越过满座屏息等待的听书人,自顾自地凝望着窗外的这棵树,认认真真地说故事,就连满堂的叫好声都不能打动他,有不少好奇心重了些的人常常将他拉到树下想要问出个究竟。出了茶馆的说书人是出了名的好脾性,总是不厌其烦地仰望着绿树回答所有人说不为何,只是想要这么做便这么做了。”
“后来他的大儿子告知众人,原来说书先生第一次踏进茶馆只是为了喝茶,后来无意看见满树的绿叶白花,只觉得它顺眼得很,又发现来往于茶馆内外的人们几乎从不看它,他不愿让它如此静默灿烂却要孤寂至枯朽,就来此茶馆为它说书。”
“后来有一日说书人生病了,且是一病不起。他心知自己已然命不久矣,便整日念着想再看一次茶馆外的白花满树,可白玉兰从不在七月初绽放。”
“一天夜里,他忙着家人悄悄抓了‘无言’折扇,拄着竹杖颤颤巍巍地来到了这株玉兰树下,打更的人见他倚着树干又为它说起了无人听过的悲欢离合,还有人听他苦笑着无奈地叹道‘小生只是纯粹痴迷于你这一株花树,便有半座汴京城讥笑小生是痴傻之人,而另一半都当小生是为引人注目故作姿态。呵呵,他们不知,其实越是如此,比起人,小生才更加偏爱你。’翌日,说书人的家人发现他右手握着‘无言’折扇,左手贴着心口,手中躺着一朵芬香白嫩的玉兰花,在无人伴于左右之时,已独自含笑而终了。”
“又闻那晚有对大半夜收了混沌摊回家路过的老夫妇,撞见那株玉兰树一晚之间不可思议地开出了千百朵花,还扑簌簌地落了那说书人一身。自此,年年到了七月初,这株树便绽出白花与芳香,有人说,它在等他归来。”
萧恒殊放下茶盏伸手接下一朵凋落的白花,接着道:“却不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
柳慕银注视着棋盘上的落花,静静听他说完,沉寂片刻后,她抬眼正视他的眼眸,“他也不会再回来了,你前几日还有话想同他说,现下难过么?”
他自然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萧太公,他的祖父,眸底的笑意却愈加地云淡风轻,“其实许多事,只要不想到自己,便没有什么太值得难过的地方。”
“谁也不知道死后会遇见什么样的风景,或许死后不一定能比活着快乐,却也不能说定然会有活着痛苦。还无从得知死亡是何寓意的我,现下不思被留下来的生者、只从死者角度看待此事的我,已然找不出一个可以悲伤的理由了。”
所以,他应当是不难过的,最多只能算是有些困惑。忘却自己的话,应当只是如此。
柳慕银淡然的神色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讶然,她伸手不动声色地为他的茶盏添了些清茶,“当日回家想同他说什么?”
他笑容温雅地拈了一枚白子,抬袖落在一朵白花之侧,“想同他说,其实我过得很好。”
“掌柜的,有位客人来还前日赊下的账,您先进来看看。”在家歇了几日的跑堂站在门外对着这边喊道。
他从从容容地将窝在膝上的无陌抱到地上,“知道了……我去去就回。”
萧恒殊走后,小白猫讨好似的甜腻地叫了一声,然后理所当然一般地跳上了柳慕银的膝头。这一次,她没有避开,甚至还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头,低首轻声喃喃自语地道:“原来,你也害怕见着她……以前我以为我可以漠然地与她对视,刚刚真的四面相对了才惊觉,我不敢望进她的眼底,方明白其实我也怕见着她。”
无陌抬头满眼疑惑地盯了她片刻,全然不懂她在感叹些什么,只觉头顶上方的这棵树美得很,棋盘上溢出淡淡清香的小白花也可爱得紧,柳慕银又破天荒地没有避开它,便蜷起身子舒舒服服地闭眼了。
送走前来还钱的客人,萧恒殊转过身来,静默不语地伫立在她身后,远望柳慕银在高大绿树下愈显瘦削清冷的淡蓝背影,一时神色空茫,连眼角眉梢都忘记了笑,嘴角却仍是微微上扬,在心底问着没有问出口的话。
那你呢?你难过吗?
从峨眉出逃要去花明山的人却绕到了千里之外的东京城,若说不是为了看她一眼,还能是为谁?可方才她就那么意料之外地来到你的身前,如世间许多陌生人一般同你寒暄,模糊不清地在你面前提起你的生父,后来又为了一只可爱的小白猫将你晾在一边,最终连一声道别的话语都没有同你说便牵着你同母异父的弟弟开开心心地听戏去。
生母全然认不出你,你也被遗弃得久到记不清她了。看着他们母子手牵手欢笑着离去的背影,你是不抱任何期望的麻木,还是也会觉得伤悲?哪怕是一丝。
长年来最宠爱自己的人溘然长眠,自己却连一句“恒儿一直都很想念您”都不敢说,后来换成了那句令人安心的“其实我过得很好”也无法亲口说与他听,最终,祭拜上香亦成了妄想。
生母已然记不清自己和生父,在自己无家可归之时,她却是满脸幸福得仿佛自己出现在她的视野之内都是一种罪过。最后,或许连她还记不记得生下过自己都要怀疑了。
柳慕银,如果这样你和我都不难过的话,那世上是不是从一开始便不存在值得让人伤心落泪的人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