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陈豫心呆呆地望向天边稀疏的几片云彩。
“想什么呢。”唐睿说道,“我们进去吧。”
陈豫心哦了一声,跟在他身后,缓缓说道:“我需要点钱。”
“干什么?”唐睿头也不回。
“我前天把别人的手机不小心撞地上了,要赔他。”陈豫心说道,“这钱就当是我跟你借的,等我生活费下来了就还你。”
“这么不小心。”唐睿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钱我给你,不要说什么借不借的,生分了。”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迟早要把经济从你爸妈那里独立出来。”
“你嫌我没钱了吗?”陈豫心忽的停住了脚步。
“我不是嫌你没钱,我是觉得你傻。”唐睿回过身,揽住她的肩膀,“辛辛苦苦那么些年,赚的钱全给他们了,你心里不觉得亏吗?”
“就算我是在还债吧。”陈豫心笑了笑,“如果没有他们,说不定我现在在哪儿要饭呢。”她看他一眼,低声问道,“我们什么结婚呀?我爸妈都问了我好几次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唐睿说道,“等我的事业有些起色了再说吧。”
“我觉得现在就很合适。”陈豫心撇撇嘴,“刚好是适合生孩子的年龄——”
“好了。”唐睿打断了她的话,一说到这些事情上面,他的神情就显得很不耐烦,“我不想谈论这个话题,我说不合适就是还没到那个时间,我不想再听到你在我跟前就这个话题唠叨第二次。”
陈豫心放开他的胳膊,失望的看着他。他总是这样,在人好不容易开心起来时就冷不丁给你泼上一桶冷水,而且还十分的冷漠绝情。
每当这种时候她真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爱她,可是他又对她很好——他是她这二十几年的人生中遇到的唯一一个拿她当家人一样对待的人,他的温情是个黑洞,她不由自主的靠近,直到全身依附。但是当他忽然变得冷漠起来时,她就开始后悔——至于到底后悔些什么,她不敢深究,似乎一想清楚,她也就失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对她那么包容爱护的人了。
他们站在陈豫良所在病房的门口。忽然安静下来的陈豫心不由得引起了唐睿的注意。他看了她一眼,然后推开了门。陈豫心抬起头,双脚钉在地上,伸长脖子朝病房里面瞅了一眼。
陈豫良扭头望着窗外,好像没听到开门声音似的。她脸色苍白,嘴唇也是浅淡的灰白色,眼皮无力的耷拉在眼球上方,时不时轻微的眨一下。
她们姐妹俩很久没相见了。陈豫心蓦然看到陈豫良,突然觉得特别陌生,好像躺在病床上冷冰冰的人不是从前那个总是护着她的、又强势又凶巴巴的姐姐。
“我应该进去问问,她到底伤在哪里了。”陈豫心心想,这才抬脚走了进去。
直到他们两人都在病床前站定了,陈豫良才缓缓地扭过头来。她的目光首先落在唐睿身上,后者无所谓的目光直直钉在她的脸上。她不由得冷笑了一下,这才看向妹妹。
“姐......”陈豫心喊了一声,觉得嗓子间干巴巴的,“你,你怎么成这样了?”
陈豫良没说话,也不看她。她把目光又移回了唐睿脸上,跟后者互相对视着,像是在暗中较劲。
“她问你话,你没听见吗?”唐睿终于开口。
“你说这话——”陈豫良想骂他,但话说到一半,满腔的怒气就牵扯的腹部伤口疼痛起来。她闭上嘴喘了口气,连呼吸都在颤抖。
“你别说话!”陈豫心被吓到了,她转身跑去叫护士。唐睿双手插在口袋里,冷冰冰的看着她,动也不动。
护士很快就来了,察看了她的伤口,嘱咐让她不要乱动,又转身出去了。陈豫心寻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表情沉重。陈豫良这会儿已经闭上了眼睛开始养神。陈豫心要是想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得等她的身体情况更好一些。
唐睿陪着她坐了一会儿,便说公司还有公事要忙就回去了。整间病房里只剩下她们姐妹两人,寂静的空间里残余着机器微弱的蜂鸣声,还有陈豫良沉重的呼吸声。
陈豫心看了她半晌,忽然觉得心酸。她瘦了好多——她原本就瘦,可是在外面的这段时间里,看上去更瘦了。她到底经历了什么,陈豫心想象不出来,她从小到大吃的苦太多了。小时候不觉得,然而当自己现在长大了,明事理了,陈豫心就开始心疼起她来。她那凶巴巴的模样是她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虽然这武器也曾戳伤她自己无数次。
陈豫心直到第三天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陈豫良的身体在好转,伤口在愈合——但她的精神状态仍旧很差劲,脾气暴躁,稍不顺遂她的意思,她就会大闹起来。陈豫心为了不让她的情绪发泄影响到伤口,只好默默地忍受着。
回去拿日常用品准备在医院陪护陈豫良的那天晚上,陈豫心就把姐姐的状况对父母说了。但结果是她没想到的——他们在陈豫良消失的时候是那么着急的想要找到她,然而现在陈豫良回来了,他们反而变得无所谓起来。听到陈豫心的描述,陈钟明只是抬了抬眼皮子,仍旧盯着电视。谢瑞虹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便指着墙角堆放的过期的面包点心,埋怨道:“你得想个法子把这些都卖出去,老是卖不掉的然后再扔掉,多浪费。我们进货的钱难道不是钱吗?”
“知道了。”陈豫心低低应了一声,扭头看着那堆食品。她感到很失落,“我晚上去医院陪护姐姐,可能要一段时间。”
“嗯。”谢瑞虹应了一声,低头继续织着她手里的毛衣。
“你走了,家里谁做饭呢?”陈钟明忽然直起身来,扭头看着她,“你妈做的饭我可吃不惯。”
“吃不惯就别吃,好像谁逼着你吃似的!”谢瑞虹来气了,梗着脖子叫道。
陈钟明缩了缩脖子,又陷回到沙发里面,但目光依旧看着陈豫心,明显在等待她的回答。陈豫心无奈的说道:“我中午会回来做饭的。”顿了顿,她又问道,“你们不去医院看看我姐吗?”
这下子整间客厅里都陷入了沉默当中。陈钟明像是没听见似的,扭头看着电视。谢瑞虹的手停了停,砸巴了一下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还是去看看她吧,她伤在肚子上,挺严重的。”陈豫心再次说道。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在这间客厅里显得十分多余,聒噪的不停回响,她甚至开始后悔说出这句话。
“她在外面有正经工作吗?这个你问她了吗?”谢瑞虹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抬头问道。
“没有。”陈豫心摇了摇头,不明白母亲是什么意思。
“在外面干些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又莫名其妙受伤进医院,谁知道她在外头都跟什么人混在一块儿。你去照看她也就算了,别跟她的事扯上什么关系,免得把我和你爸也拖累进去。”谢瑞虹皱着眉头说完,便又低头织她的毛衣去了。
“哦。”陈豫心垂下头。她看着在灯光光线下显得苍白的手指,半晌才说道,“那我先走了。”
“去吧去吧。”陈钟明又回过头来,补上一句,“路上小心点。”
陈豫良似乎预料到父母不会来看她,在瞥到门口只站着陈豫心一人时,她松了口气,闷闷说道:“用不着你照顾我,我也没缺胳膊瘸腿。”
“别说废话。”陈豫心说道,把租来的小床在陈豫良床边铺展开来,然后把带来的毯子铺在上面。“别说废话”是她从唐睿那里学来的十分有效的一句话,这句话说出口,陈豫良果然闭上了嘴,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伤口还疼吗?”陈豫心坐在小床上,仰望着平躺着的陈豫良。她的小床比病床要矮上那么一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陈豫良浸在黑暗中的脸显得十分不真切。
“疼也不是疼在你身上。”她的语气硬邦邦的,接着转过了身去。
“这段时间你都去哪儿了?”陈豫心问道,“怎么也联系不上。还有,你的伤口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你要和我说。”
“我凭什么和你说?”陈豫良咬牙看着窗外黑糊糊的风景,“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我是你妹妹。”
“你是个外人!”她突然提高了音量,“如果不是你,说不定我家里的日子就会过的更好!”
陈豫心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难受。这真相她知道有一段日子了,可是现在从陈豫良嘴里再次听到,心里还是仿佛刀扎一般的疼痛。
“你要是不想现世报遭在你身上,你最好还是离我远点。”陈豫良接着说道。陈豫心从她的语气里听到了浓浓的恨意。
“我没做错什么事,为什么会有现世报。”陈豫心忍不住还嘴,“从小到大,我对爸妈都一直很尊敬,我也听你的话,我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她顿了顿,“我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有哪里做错的?”
“你来我家就是错的。”听着她的这番话,陈豫良忽然记起陈豫心第一次到家里时的情景,心中不由得泛上一层苦涩。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笑容里饱含心酸,只是背对着,妹妹看不见罢了。谁知道她心里的苦?她不想变成一个怨妇,可是现实逼着她朝前走的每一步都是朝埋怨的土坑里去的。她感觉自己被那黑暗的、负面的怪物吞噬了。
“可是——”陈豫心还要再说什么,却被陈豫良冷冰冰的打断了。她说道:“我累了,我要睡觉,你要是真心想照看我,就闭上你的那张嘴。”她忍住了没骂脏话,这是现在她对陈豫心能做出的唯一仁慈的事。
她空睁着眼,呆望着窗帘缝中露出来的那一片将白昼耗尽的天地,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她再也不是十七岁时的愤世嫉俗的少女了,她而今二十七岁,已快步入而立之年。仇恨曾经一度是支撑着她走过十几年的能量,但现在细细咀嚼起来,却只觉得幼稚和可笑。她也曾想过找个男朋友,找份安稳的工作,像个平常人一样过着普通平凡又满足的生活,她努力了,却收获了满手的空虚。她的心已被仇恨浸泡的面目全非,再想全身而退,那占据在她体内千千万万个损耗在仇恨中的细胞尸体却不答应。她做不到像普通人那样生活,她的身体和大脑坏了,坏在那无数个难熬的日日夜夜里。
有时她恨不得自己还活在十七岁,那样只依靠去恨身边的人就能支撑着她活下去。但长大了的生活蓦然变得复杂起来,单纯的善良或者单纯的邪恶都不能让人完全无损的在社会上生存下去。要想修得一身“正果”,你的心得是八面玲珑,你的眼得能速观四方——太累了,陈豫良觉得好累,她在别人面前演戏,把真正的自己掩藏起来,演了这么久,她觉得累了,因为心已经无所依处。心都找不到家了,身体躺在房子里的床上就像是躺在棺材里。
她记起她唯一流了好久的泪的那个晚上,是前男友收拾行囊搬离了她的那个晚上。那片痛彻心扉的黑暗仍萦绕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这就是她想要变成普通人换来的代价,在别人看来很正常的一件事,却再度在她伤痕累累的心上划上了一道不可能愈合的伤口。信任对她来说,成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奢侈品,只能望其项背。
还不如做个恶人来的痛快。她躺在床上想——可是又觉得恶心。身后横亘着一片寂静,陈豫心不再说话,也没有动作。听不清她的呼吸声是均匀还是急促。陈豫良想起年少的事来,想起在她年少的记忆中来来去去的那几张面容,那几张面容长大了,变化了,在上面再也找不到青春的影子了。
她昏迷过去前对范载阳念叨的几句话她还记着,她说她怕自己做了坏人就回不去了,她还抱着妄想,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存在着某个不求回报的人,愿意做拯救她的王子。那天晚上,她望着范载阳沉静的睡容,黝黑的发丝散落在沙发上,她的右手微微颤抖,在那一刻,她站在地狱的边缘。正是这妄想阻止了她,却牵引着她朝厨房走去,将那把锋利的刀戳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是在害自己还是在救自己。
至于为什么要对范载阳做这种事情,她心知肚明,倒不是糊里糊涂。某一天中午她趁全家人不在偷偷跑回家拿东西的时候,曾经在妹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上范载阳少年时的脸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笑容像是在讥讽她。陈豫良盯着这张照片,忽然冷冷的笑了。妹妹已经和唐睿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了,可是她还珍藏着这张照片,她心里还保留着那个人的音容相貌。既然报复不了妹妹如今的幸福,那不如就将她旧日的留恋割裂。
这令人头昏脑涨的冲动在陈豫良的体内涌动起来,她几乎不加思考就朝外面跑去,来到范载阳家里,糊涂的策划了那一起“谋杀”。那时候谁能想到,她最后谋杀了的居然是自己呢?就连陈豫良也没想到,她觉得十分好笑。
她叹了口气,觉得内心沉重。窗外的夜色更浓,她却没有一丝睡意。白天已经睡了一整天,夜晚再也不能安稳入眠。还是睡着了的好,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说不定还能做个美梦。失眠的滋味让人焦虑难安,脑中回想起来的尽是旧日的难缠纠葛,令人厌烦。
陈豫良下意识的转了个身,看向闭上了双眼的妹妹。陈豫心忙活了一整天,累的胳膊都抬不起来,这会儿躺在小床上早已睡着。陈豫良就那么呆呆地望着她的面容,用目光抚摸着她的头发、眉毛、眼睛。她长大了——陈豫良在心底发出苍老的叹息,她跟着这个世界长大了,思想的血管也变得丰富起来。小时候的她是那么的单纯简单,对姐姐毫不怀疑。陈豫良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当中,不知不觉流了满脸的泪。
往事——往事——真是让人痛心的两个字,她抬起手捂住眼睛,无声的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