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豫良所能记起的最早的回忆,便是脑海中那一片朦朦胧胧的阳光。她坐在楼道台阶上,遥望着挂在天边的太阳,两条小腿在空中甩来甩去。她有家——这也是她所能记起的最早的心里话,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从小念叨到大,每到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就会想起小时候坐在台阶上,自己对自己说,我有家。
是啊,她有家,她的家就在她的身背后,半掩着的旧大门,电视机发出的嘈杂声响,母亲在厨房里忙活着端碗叠盘的声音。家是多么美好啊,这是谁创造出来的概念?不论是谁创造出的,陈豫良都打心底里感谢他,感谢那个人让自己有了家。
那年陈豫良七岁。
没过几个月,家里就又来了个妹妹。爸爸妈妈没有对她解释为什么家里会多出一个人来。妹妹刚到家里的时候,名字还叫晓梅,喊了两天,妈妈就给她改了名字,叫陈豫心。为什么叫陈豫心呢?因为姐姐叫陈豫良,她们的名字合起来,就是妈妈让她们做人要有良心,要懂得尽孝道,长大了之后要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这还用得着说吗?陈豫良心想,肯定要报答的呀,毕竟老师说,每个孩子都是母亲十月怀胎辛苦生出来的,生孩子可痛了,比刀子把手划破了还痛。但陈豫心那年才五岁,不懂什么感恩之心。她胆怯怯的望着眼前陌生的三个人,只知道点头答应。她害怕自己点头点的慢一些,就会被送回那个全是被遗弃的小孩儿的大院子里,她可不想再被里面的大男孩欺负了。
七岁的陈豫良站在五岁的陈豫心面前,忽然就有了种做老大的感觉。她盯着她上下打量,觉得她胆小又听话,是个当跟班的好苗子,可比楼下那群熊孩子强多了。作为回报,陈豫良也答应陈豫心,会保护她不让她被别人欺负。陈豫良拍拍自己小小的胸脯,昂声说道:“我打架可厉害了,谁都打不过我!下次打架的时候带上你,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陈豫心望着那满头刺棱着短发的陈豫良,有些不知所措。她是男孩还是女孩?陈豫心疑惑着,也不敢叫人。所以直到很久以后,她真正相信姐姐是个女孩儿之后,才开口叫了陈豫良第一声姐姐。
那一刻是两人真正友谊的开始。
别人总说姐妹情姐妹情,但在从小经历了流浪和漂泊滋味的陈豫心看来,陈豫良更像是她的保护神。每次当她看到陈豫良豪气十足的指挥着那群总是灰头土脸的臭小子东来西去,她就觉得很佩服。她哪里知道,陈豫良为了让陈豫心服气自己,暗地里偷偷拿母亲做好准备拿出去卖的小点心收买了他们,只在陈豫心的面前表现出对她一副臣服的模样。这样这个小跟班就会死心塌地的只做小跟班,而不去做别的。陈豫良心里可有主意的很。
她要让陈豫心懂得,这个家里是有主次之分的。这种想法在日复一日中逐渐深重,最后成为了她人生的信条。她的心被困在这里面,没办法释放真正的爱和温情,她的心就像她刺棱在头上硬邦邦的短发一样,形状像个刺猬。
家里有个木头的雕花衣柜,存在的时间很久了,历史大概可以追究到母亲的母亲嫁人的时候。那个雕花衣柜放在姐妹俩的房间里,充当她们各种杂物的去处。到家里的第一天,陈豫心就注意到了这个衣柜。板面厚实,雕花精致,并且空间十分大,她整个人躺进去都绰绰有余。她爱上了这个柜子,不被使唤的时候,便躲在里面躺下休息休息。
那个时候,她还没适应这个全新的家,还有些害怕那三个面目陌生的人。她乖巧的收起在熟悉的小伙伴们面前张牙舞爪的那一面,总是沉默着做事。她的到来没有给家里带来一丝活力,但母亲却出奇的喜欢她。因为她勤快、懂事、话少、麻利。来了没几天,她甚至学会了怎么和面,这是母亲教了陈豫良很多次都没教会的,这为她在家里赢得了一丝低微的地位。
这丝低微的地位换来的是陈豫良对她的敌意。
陈豫良忍耐着,她一步一步的先收服了陈豫心的心。她从来不屑于在父母面前表现自己,好像那样做就证实了父母心里其实是没有她的。她最大的优势就是她才是父母真正的孩子,而这个表面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只是母亲为了缓解自己紧张的情绪而从外面带回来的小野孩而已。陈豫良听父母聊天,知道了陈豫心是被亲生的母亲生在了肮脏的茅坑里,便兴高采烈的跑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陈豫心。陈豫心一脸茫然,她望着陈豫良手舞足蹈的样子,不明白这个消息有什么值得让人这么开心的。她垂下头,盯着书本上的abcd,一声不吭。
“你好可怜,我好同情你。”陈豫良说道,“我以后会好好保护你的。”
不用她强调,陈豫心也知道自己很可怜。这样的身世在她小小的心灵上蒙上了一层厚扑扑的灰尘。她变得沉默寡言,变得不爱笑,全是因为她是被亲生母亲生在了肮脏的茅坑里。但她有时候也会反问自己,生在茅坑里怎么了?难道别的小孩不是这样?她去问姐姐,陈豫良便说:“当然不是这样,我是妈妈在医院里生的。医院你知道吧?有医生和护士照顾,有干干净净的病床,我就是妈妈这么生下来的。”
于是陈豫心就明白这其间的区别了。
一想到这些,她就会跑进房间,躲进大衣柜里。陈豫良知道这是她的庇护之所,老是十分调皮的突然拉开柜门,吓她一跳。但陈豫心从来不生气,只要陈豫良不告诉爸爸妈妈自己躺在衣柜里就行了,她怕爸爸妈妈责怪她,尤其怕妈妈。爸爸就还好些,说话和和气气的,也从来不发脾气。但妈妈的脾气火爆——这是她在所有的妈妈当中见过的脾气最火爆的妈妈了。
她躲在大衣柜里,外面是****——偶尔是妈妈骂爸爸,偶尔是妈妈骂姐姐。但更多的时候是骂姐姐,还会用墙角里的竹板子打她。当每场鸡飞狗跳的好戏拉开帷幕的时候,陈豫心从来都不敢推开柜子门出来。她品尝着妈妈嘴里骂出的每一句话,感受着每一次竹板敲在人的身体上发出的清脆响声,同情那发出刺耳的喊叫和拼命挣扎着的姐姐。
“她好可怜,我好同情她。”陈豫心便会在心底这么说,这曾是姐姐对她说过无数次的,每次姐姐挨打的时候,她便会在心底对姐姐说这句话,但从来没说出口,因为她生怕这句话把那根快要打断了的竹板引到自己的身上来。她害怕疼痛,这是无疑的。
每次陈豫良挨完打回到房间里,陈豫心便会从隔板上坐起,抱着膝盖从缝隙中往外看。陈豫良一直都很鄙视她这种躲起来的懦弱行为,但是挨完打的她是那么的脆弱易碎,忍不住也躲进这面大柜子里来。陈豫心慷慨的让出一点空间,让姐姐的身体靠在自己的旁边,然后问道:“妈妈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打碎了一个碗......”或“因为我刚刚跑进来忘记换鞋了......”“因为她叫我我没听见......可是我是真的没听见......”,要么就是“因为我说话声音大了一点,她说我在顶嘴。”反正各种各样的理由,每次挨打的理由都不一样。陈豫心听了之后都牢牢地记在心里,监督自己以后不要犯下同样的错误。
“疼吗?”记下了之后,陈豫心会问。
“疼。”陈豫良撩起裤腿,让陈豫心看腿上的青紫。她瘪着嘴,脏兮兮的小脸上带着委屈的神情。但让陈豫心感到惊奇的是,虽然挨打这么疼了,但陈豫良从来都没哭过,一次都没有。她问她为什么不哭,陈豫良说哭那是懦夫的行为。
“懦夫是什么意思?”陈豫心问。
“就是胆小鬼。”
陈豫心便把这句话又记在了心里,从此连眼泪的概念也从心中抹去了。
家里人对她都很和气。来这里一年之后,陈豫心总结出了一个结论,就是妈妈的狂暴脾气从来都只发作在爸爸和姐姐身上。后来,在爸爸身上发作的脾气渐渐少了,似乎这一份平移给了身量渐渐高大的姐姐。爸爸脸上重新开始挂起了笑容,他懒洋洋的躺在妈妈赚钱买来的沙发上,吃着妈妈辛苦做出来的点心,听着京剧,摇头晃脑,十分舒畅。
但这种舒畅的时间持续不了太久,当门外楼道上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他就马上站起身把收音机关掉,收起笑容,装模作样的坐在椅子上,目光沉重的望着窗外。母亲推开门进来,他会扭过头对她露出一抹苦笑,似乎两座山沉甸甸的挂在他的嘴角上,让他没法畅然欢笑。他当然没法,他是靠着母亲养活的,他的欢声笑语得顺着母亲的心思来,母亲劳累、疲倦的时候,他的笑只会引起她的恼怒。于是年深日久的,爸爸也不是很爱笑了。
爸爸不爱笑,妈妈不笑,陈豫心也不敢笑。她板着一张小脸,每日两点一线,上学就认真听讲,放学就帮妈妈做事,换回了十几年的安宁。妈妈感性的时候,会对她说:“你比你姐姐还要好,你姐姐就是个白眼狼。”听到这样的夸奖,会让陈豫心觉得很开心,她扫地的力气便会加上几分。
每日充当情绪垃圾桶的陈豫良对这种夸奖不以为然。母亲一夸奖陈豫心,她就会故意腾腾腾的加重脚步在客厅里转个来回,冷嘲热讽道:“要让她天天像我一样挨打挨骂试试。”她这么一说,就又勾起了母亲的怒火,狭小的客厅里很快再次变得鸡飞狗跳。陈豫良不怕,她越长大,就越不怕母亲的打骂。母亲骂她,她非得还上几句嘴,打她,她就使劲挣扎,拼命挣扎,在客厅里和母亲上演“秦王绕柱走”的好戏。爸爸老早就躲起来了,陈豫心跑进自己的房间,躲进柜子里,直到外面逐渐安静,姐姐砰的甩上房间的门为止。
“你以后不要这样了。”陈豫心推开柜子门,低声说道,“你顶嘴,妈妈就会觉得心里难受。”
“那不然呢!”陈豫良对她吼叫道,好像刚刚吵架的对象是陈豫心,“我就不难受了?棍子打在我身上我不疼?你少在那虚情假意!我还不知道你!我挨打你肯定最开心,毕竟你心里想的是把我从这个家里挤出去,你就能光明正大的当这个家里的独生女了!”
陈豫心闭上了嘴,她知道姐姐现在在生气,她每说一句话都是在火上浇油。等陈豫良平静下来了,就会跑到她的床上,钻进她的被窝里,委委屈屈的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
“没事。”陈豫心静静的说道,然后把陈豫良身上的被角压实。
“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你对我好点行吗?”陈豫良可怜巴巴的问,和刚刚怒火中烧的她判若两人。陈豫心心疼得不得了,她想起姐姐平时护着她的模样,那样强大的印象和现在的姐姐对比起来,像是分别站在天堂和地狱。于是她点点头,说道:“放心吧,我会对你好的。”
在那一刻,姐妹两拥抱在一起,似乎无垠的天地间,广袤的沙漠上,唯有她们二人相依为命。谁缺了谁都不行——在那个时候,陈豫心心中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是当第二天一醒来,那个心中的妙世界就倒了个个儿,委委屈屈道歉的陈豫良不见了,出现在眼前的仍旧是嚣张跋扈、言语锋利的那个姑娘,陈豫心还是她的小跟班儿,叫东不敢往西,叫西不敢往东。陈豫心会疑惑地想,到底是谁要对谁好点呢?她和楼下的大姑娘一起蹲在楼梯口看书的时候,那个女孩对她说:打是情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相爱。陈豫心问她这句话是从哪里听来的。那姑娘说:“我爸打完我妈,就会对我说这句话。”
“他为什么要对你说?”陈豫心又问。
“因为他害怕我怕他。”
“那你怕他吗?”
“怕。”女孩笑道,“他打人的时候可凶了,像要吃人。”
“那你觉得他说的对吗?”
女孩歪着脑袋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神情忽然变得低落下来,“我妈妈对我说,爸爸打她是控制不住的事情,因为爸爸喝酒了。其实我爸挺疼她的......她还对我说,夫妻两个如果顺顺利利,反而过不了一辈子,吵吵架,打打架,能让感情变得更好。”
陈豫心不以为然,她想起姐姐和母亲的争斗来,便撇了撇嘴,“我觉得她说的不对。”
“我也觉得不对。”女孩遇到知音一般,眼睛都亮了起来,“别人都说我妈说的有道理,但我就觉得不对,她被打的疼成那个样子,怎么会感情越来越好呢?而且,爸爸一打人,就会砸家里的东西,好多东西都给他砸坏了,浪费钱。”
那天回家之后,陈豫心躲在柜子里思考着女孩子说的那句话。打是情,骂是爱......她忽然觉得有些失落。是呀,虽然妈妈经常打姐姐,可是当她第一时间有什么事,还是会去找姐姐,找不到姐姐了才会想起自己。她们两个心情都好的时候,姐姐甚至还会对妈妈别别扭扭的撒个娇,朝妈妈要零花钱。妈妈便笑眯眯的,从口袋里拿出零花钱给她,脸上也没了发脾气时的戾气。
陈豫心从来没有得到过零花钱,而姐姐每周都可以有零花钱......这是她觉得不公的一处。在看到姐姐对妈妈撒娇之后,她便也尝试着,想对妈妈撒撒娇——她不是想要零花钱,只是想让妈妈对姐姐一样对她笑眯眯的。因为自从到了家里,爸爸妈妈一直对豫心都是客客气气的,这让豫心觉得自己像是住在家里的一个外人。她抱着书,等着姐姐心满意足的拿着零花钱离开之后,便挪着脚步靠近妈妈,轻声说道:“妈妈,我——我也想要零花钱......天气太热啦,我想买冰棍吃......我,我——”
她再没说下去,因为她那双黑黝黝的大眼睛里,忽然映出母亲惊诧莫名的表情。她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摆出刻意神情的小女孩,好半天都没说一句话。但陈豫心一下子读懂了她的意思,闭上了嘴,朝后退了两步,继续看起书来。
半夜,陈豫心躲在衣柜里,心灰意冷的过了一整夜。
因为妈妈那表情分明在对她表达,你居然——居然——只“居然”两个字便能表达出全部。她提出的想要成为家人的请求,对于妈妈来说,是“居然”,是“竟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那既然这样,妈妈为什么还要收留自己呢?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叫她妈妈呢?陈豫心望着缝隙外面狭窄的天地,不知不觉泪流了满脸。在此时此刻,她倒希望妈妈能打上自己一顿,也许打完了,妈妈就会心疼自己,就会真正接纳她成为这个家里的一份子了。
抱膝到天亮,她看到缝隙外的黑暗逐渐被天光驱散,听到姐姐睡梦中的呓语。她小小的脑袋瓜里忽然懂得了一个道理——不是妈妈太绝情,而是她太过分了。有一个家已经很不容易了,想一想那些还在“家”的奢望中漂泊流浪着的同伴们,她还妄想些什么呢?万一妈妈对她昨天的话生气了,再不要她,把她送回去——她越想越觉得害怕,立刻就从柜子里爬了出来,迅速地梳洗过,跑到厨房给全家人准备早饭。她当然不想被送回去,她在这里有属于自己的小床、书桌,还能上学校,有新衣服穿,她不想被送回去。
于是,陈豫心便再也没有对家里人的客气埋怨过一次。她安安静静的做着全家的小跟班,小心翼翼地珍惜着这来之不易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