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饮马滩,绕过滚石坡,再走半日,就到了白桦林。
山峦在这里形成一个环抱,积攒了一些暖气流,白桦林就躺在这个环抱中。白桦林之上,就是雪线,雪线之上是万年不化的坚冰跟积雪,往前,就再也没有马走的路了,要上山就只能靠两条腿了。
马要留在白桦林中。白桦林中住着一个养马人,别人都叫他“龙把头”,只有东方铭臣喊他“老头子”。喊养马的老汉叫“老头子”并非东方铭臣不尊重他,相反,他在世界上最尊重的人中,“老头子”绝对能排到前两位。因为“老头子”可是东方铭臣的老师,东方铭臣一身的功夫跟“御马术”可都得自“老头子”的真传。在这片白桦林中,东方铭臣跟“老头子”厮守了八年的时光。
所以,看到白桦林时,东方铭臣的心是热的,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是快乐的。现在,他跳下马,跃上一块挂着冰溜的大石崖喊了一嗓子“老头子——”。喊声在白桦林中乱撞,碰到远处的山峦又弹了回来,直到白桦树的叶子不再抖动,世界又归于平静时。一头白色的牦牛才慢悠悠地从白桦林中走了出来,牛背上斜坐着一个矮小的老头。那老头好像是没有睡醒,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东方铭臣看到了白色的牦牛,也看到了牛背上打着瞌睡的矮老头。他的嘴一咧,笑了。东方铭臣脚底用功,几个跳跃就飞到了白色牦牛的跟前。白色牦牛好像跟东方铭臣很是娴络,用鼻子在他身上拱着。东方铭臣拍了拍牛的脑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粮塞进了牛的嘴里。牛儿便不再理会他,吃的摇头晃脑,涎水横流。
东方铭臣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打开瓶塞,轻轻地凑到老头的鼻子下面。睡着的老头子悠悠转醒过来,鼻子随着酒葫芦转了一个圈。他砸了咂嘴,又抽了抽鼻子,又使劲儿抽了抽鼻子,猛然睁开了眼睛。看到东方铭臣举着酒葫芦,高兴地大喊一声:“哈哈,酒——”接着一把夺过东方铭臣手中的酒葫芦美美地喝了一口,闭住眼睛摇了摇头,又拿鼻子深深地闻了一下酒气,才满意地说,“我老头子想这一口味儿都要想死了,你总算是回来了!”又拿起酒葫芦在耳朵上摇了摇,不高兴地说“你小子也够小气的,回了一趟中原,就给我带这么一点儿酒来……滚!”
东方铭臣给老头子深深做了一个揖,老头子又瞪了一眼说:“少来那虚头巴脑的玩意儿,你要心里有我老头子,就该给我多捎几坛酒的,就不会拿这么一个小酒葫芦来糊弄我了。碍眼玩意儿,我也不想见你了,你滚吧!”
东方铭臣“嘿嘿嘿”地笑着,凑到老头子的耳朵上问:“那您老人家感觉我给您捎几坛酒回来就算是心里有你?”
“起码得五六坛,三四坛也行啊!可现在就这么一个葫芦?”
东方铭臣又“嘿嘿嘿”地笑了笑,然后他朝后面的队伍打了一个长长的唿哨,又招了招手。几个人从马上卸下四个大木桶,在花墨儿和金鸿的带领下抬了过来。
东方铭臣拦着老头子的肩膀,悄悄地说:“我心里哪敢不装着您老人家啊!您看,我给你捎回来四大桶,那一桶起码有十坛酒。您刚才还说我……”
老头子把东方铭臣的头拉到怀里拍着:“好徒儿,好徒儿,师傅最疼你了!”
“可刚才您还叫我滚……”
“我们家铭臣最乖了!”
“这是我一路上给你省下来的,要不然……”
“师傅知道了,知道了!”老头子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给金鸿他们招手。金鸿跟花墨儿一直抬着酒桶进了白桦林,过了好久才出来。老头子看金鸿跟花墨儿出来了,于是放开了东方铭臣的头。
东方铭臣说:“只要您知道我心里惦记着您就好,今晚我们在白桦林歇一晚,我再陪陪您……”
“金鸿,你个臭小子是不是又欺负花墨儿了?花墨儿,如果金鸿再欺负你你就给爷爷说,爷爷替你做主。”
东方铭臣以为金鸿跟花墨儿又打架了,可一转眼老头子却骑着白牦牛跑了。边跑还边喊:“赶紧滚上山去,又想留下来蹭我的酒,没门儿!回去捎话给你家老头子,叫他先别死,等着我,有空我还要上山再跟他对弈一番。去年他给我布的局我已然想出破解之法,叫他再想出个新局等着我。”话还没说完,白牦牛就消失在了白桦林的深处。
东方铭臣咧着嘴又笑了,他冲老头子消失的方向深深地做了一个揖,然后朝着身后拉长声音喊了一声“放马归林喽——”后面的人听到东方铭臣的喊声,纷纷给马卸下鞍鞯,解了辔头跟缰绳。然后听白桦林中传来一道苍老的歌唱“归林兮!归林兮!归林无悔意——归林兮!归林兮!鸟归林兮江入鱼,寒风随我意——归林兮!归林兮!春秋自东西,马放南山杏花雨,旧事不再提……”所有的马儿好像都得了军令,纷纷向白桦林中跑去。东方铭臣跟赤骥马相伴一路,赤骥马不愿离开,在东方铭臣的身上蹭着。东方铭臣拍拍它的脖子,对着它的耳朵安慰道:“去吧!老头子会照顾好你的,下次出山我还带你。”赤骥马像是听懂了东方铭臣的话,又蹭了蹭东方铭臣的身子,才恋恋不舍地向白桦林跑去。
东方铭臣命人将两袋胡饼,一袋酥油,还有一只整羊放在了白桦林外的一块大石头上,然后转身回到了队伍里。花墨儿跟金鸿看到东方铭臣回来,“嘻嘻嘻”地笑着。杨拓问他们笑什么,花墨儿悄悄地对众人讲:“公子本来想今天晚上在白桦林再歇一晚,可龙把头却把他给打发了。”
杨拓好像醒悟过来了,悠悠地说:“就公子那酒量,住一晚送去的四桶酒就能喝回来一半,龙把头当然不敢留他了……”
东方铭臣走回到队伍里,但他的心却隐隐作痛,他刚背起一驮辎重想要出发,却又突然放下。然后他朝着白桦林的方向跪了下去,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说:“老师,您一定要好好活着,等铭臣回来伺候您!”然后,他猛地起身背起一驮辎重,头也不回地向雪线爬去。泪,冲出了他的眼眶,他走在头里,那泪虽然没有被众人发现,却被从天山上蹿下来的一股子风给撞见了,风在他的脸上绕了一圈,将两行泪冻结在了他的脸上。
东方铭臣已经走远了,金鸿他们赶紧朝白桦林的方向抱拳作了一个深揖,并问候一声“龙把头,多保重!”便每人背起一驮辎重跟着东方铭臣向雪线上爬去。
(老头子姓嬴,名“蛟”,东方铭臣三岁起就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十二岁,东方铭臣遵父命回了天山。老头性子很怪,从来不许东方铭臣称呼他老师,更忌讳别人提起他的姓名,所以东方铭臣就一直叫他“老头子”。东方铭臣的父亲东方先生称呼老头子为“龙把头”,又在卧龙谷替龙把头建了一间宗庙,用来供奉龙把头的祖宗先人。以前,龙把头身体好的时候每年都要上一趟天山到宗庙里去祭祀,再跟东方先生对上三天三夜的弈,然后愤愤不平地嚷嚷着明年一定要再来跟东方先生分出个胜负。可老头子已经三年没有上山了,所以东方铭臣很是担心老头子的身体。先前宗庙一直由东方铭臣代为打扫照料,那些牌位上供奉着造父、伯乐、九方皋、嬴非子等。但后来,多了一个“大秦帝国始皇帝之位”后,父亲就再也不许东方铭臣进入宗庙了,每日必亲自去打扫照料。东方先生总是对老头子毕恭毕敬,可对弈时两人却总是吵的不可开交,但私底下他们却互相挂念的厉害。东方先生曾经想接龙把头住到山上去,可龙把头不愿意,他就愿意住在白桦林中养马。东方铭臣猜不透天命,他不知道哪一次的分别是那最后一别,他怕,可能就是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