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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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站在院门外向胡同口打量。村街和胡同里已经没人了。
秀秀在院里问:“花儿,你二哥回没?”“还没。”“别等了,你先吃吧。吃完咱去找找他。”
小花正要回去,突然看见一个人影走进胡同口,走了两步,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以至于弯腰扶墙,无法再走。
小花犹豫了一下,跑了过去。果然是二卒。小花给他捶背,二卒喘过气来。“俺还以为是个老头呢!”“你不知道?你五哥、六哥他们就叫俺小老头呢,呵呵。”“那俩讨厌鬼!”
小花扶着二卒往家走。走了几步,二卒挣脱小花的手。“咋了,二哥?”“别让爹娘看见。”“怕啥?”“他们本来就担心俺吃不消,让他们看见,俺就不能参加劳动了。”“不参加就不参加呗,队里劳动,一点都不好玩!”“在家倒是好玩,可吃啥呀?”“吃啥不能过呀,吃野菜也饿不死人。”“二哥不是答应给你买镜子嘛,不挣工分,哪儿来钱买镜子呀?没镜子,俺嫁妹子多丢人哪!”
小花不好意思地笑了。
夜深人静,二卒的咳嗽声格外刺耳。
二卒想压抑,但实在压抑不住,只是徒劳地把咳嗽声弄出各种变奏,听着令人更难受。
二卒咳嗽得睡不着。家人被咳嗽得也睡不着。但没人有办法,只能默默忍受。
第二天早上,小花帮助娘做早饭,文渊坐在旁边抽烟。
“俺二哥昨儿夜里咳了一宿。”秀秀叹息,没接话茬。“听三妮儿说,俺二哥在工地上累得跟狗一样,还受老贼头欺负,土生也不管。”
文渊和秀秀都看看小花,小花很难过。秀秀摸摸她的头,又是一声叹息。
小花擦擦眼睛:“娘,土生要是管,二哥是不是就不会被欺负了?”“妮儿,你咋操起这个心了?”“俺不愿意二哥被人欺负!”文渊:“俺也不愿哪,可咱是冤种哩,有啥法儿?”“俺、俺愿意嫁给那个瘸子。”
文渊和秀秀都吃了一惊:“花儿,你说啥?”
小花盯着灶火,不回答,但自我牺牲令少女的脸上泛出圣洁的光泽。
文渊:“花儿,你可想好了,真愿意?”小花还是不说话,但清晰地点点头。秀秀也不说话,好像傻了一样。文渊起身:“那俺去说说去。”秀秀突然爆:“坐下!”“干啥?”“不许去!”“你、你啥意思?”“俺不能眼看着妮儿跳火坑!”文渊愣了。秀秀平复一下情绪:“老二这两天吃了啥苦、受了啥罪,俺都听三叔说了。俺真后悔呀,早知道他活得恁憋屈,俺生他干嘛!”文渊明白,秀秀这是下了决心了,便不再争辩,坐了下来。
秀秀:“俺已经害了老二,不能再害了妮儿呀!明知那家不可心,还要往里跳,这不是当爹当娘该干的事儿!”“可老二在队里不好过呢。”“俺相信,俺的小儿没一个孬种,老二一定能扛过去!”被激怒的秀秀气场强大,蠢蠢欲动的文渊彻底放弃了和亲的念头,解嘲:“也好,人家已经下订了,也不可能反悔。”“花儿,你对二哥有这份心意就中了。心疼你二哥,就给他织件线衣暖暖身子。瘸子的事儿别再提,也别再想了,啊?”
抽泣的小花重重地点点头;
站在门口二卒泪流满面;
二卒身后站着一排兄弟……
社员们在田间劳动,二卒跟老怪物一拨,其他人一拨。二卒一天书没读过,却喜欢向别人学,老怪物就是他的第一个老师。除了教他怎么干活,老怪物更教他怎么做人。老怪物说不清道理,但会讲故事:六十年前村里有个十七八岁的小儿,去邻村强奸女的,双眼叫人给剜了;民国县长丁淑本,微服私访摸情况,将为祸乡里的匪人一网打尽;灶王爷不带分文,走到哪儿都有人接待;乡绅刘万福主持公道,舍弃万贯家财。在老怪物看来,好人的标准很简单——别偷人东西、别拿人东西、好好干活、多干点少干点别有意见……
大山吹哨:“歇晌喽!歇晌喽!”
二卒跟老怪物独自歇晌,其他人凑一堆儿。二卒一直在观察另外一堆儿。
文渊跟谁都客客气气、点头哈腰,他只抽烟卷,不卷旱烟,还单给大山这些有势的人敬烟。这些人满意了,无形中得罪了其他人。文渊向新民和新军哥俩示意烟盒空了。新民无所谓地笑笑:“别比划了二叔,每回到俺这儿,烟盒准定空。”文渊有些尴尬:“真不凑巧,呵呵。”“没事,二叔,俺凑巧喜欢抽这个!”新民举举手里的旱烟。
二卒羞赧,被老怪物看在眼里。
“咋,不舒服?”二卒点点头。“为啥?”“三爷,你说人为啥要分三六九等?”老怪物想想:“俺不知道。老祖宗传下来的吧。”“老祖宗为啥要分三六九等呢?”老怪物笑:“这你得问跳大神的去。咋,你不愿意?”“要俺说了算,就不分。”老怪物有些诧异,这小儿咋会想这种问题呢?别是病了吧?可从二卒的神情看,他清醒而又认真。
“好!”“啥好?三爷?”“你不抽烟喝酒好。”“咋?”“你也看到了,喝酒上瘾的,一到谁家有点事,就想去喝个玄酒(蹭酒)。想吸烟,自己懒,不种烟叶,光拿个纸蹭人家烟抽。让人看不起。”“呵呵,俺穷,没钱抽烟喝酒。”老怪物笑。“三爷,是不是俺想多了?”“人哪,不怕想多了,就怕想不到。唉!”老怪物一声叹息,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故事。
收工后二卒跟爹一起回家。二卒带着筐,随手捡柴火;文渊空手走,不操那个心。“老二,土生最近找你下棋没?他棋艺涨没涨?”“没,不知道。俺好久没下了。”文渊这才想起来,老二每天都很忙。
没吃没喝,就得随时找门道弄。上午出工,自家事干不了。生产队兴积肥,积绿肥可以折工分,二卒吃了午饭就下地薅草,下午打钟上工,扛着草回来。没钱买煤没的烧,再有时间还得拾柴火。柴少人多,二卒早起才能拾一小把柴火。见天忙活这些事,二卒再没时间下棋了。
二卒发现一个埋在土里的树根,他和爹带的都是锄头,没法弄。文渊要二卒记住地方,回家取斧子。二卒担心,“这儿总过人,咱不弄出来,怕是被人弄走了。”
新民和新军哥俩过来,带着镐头。文渊迎上去,“你们哥俩干啥去?”新民:“去刨点树根当柴烧。干啥呢,二叔?”“镐头借俺用一下。”新民想把镐头给文渊,新军拦住他:“干啥呀,二叔?”“找到个树根,没带家什。”“真是不凑巧,俺还得用。”新民诧异,新军推着他走了,把文渊闪在那儿。
文渊自嘲:“这哥俩,平常挺好的,也不知犯了啥冲。”二卒看在眼里,羞在心头:“爹,你守着,俺回去拿斧子。”“算了,一个树根,多它富不了,少它穷不死。回家。”
二卒没说啥,但在儿子面前被奚落,文渊心里总归发虚。他期待二卒挑起话头,自己顺便解释,可二卒死活不开口,文渊只好自己起话头。他摸出一支烟点上:“知道俺咋学吸烟的不?”二卒摇摇头。“为了做买卖。爹咋做买卖,你都见过,对吧?”二卒点点头。“咋做买卖?人家看你顺眼,才买你东西,要是看你别扭,送他,都未准要。”二卒又点点头。“咋办?就得跟人拉近乎,见了人就得点头、就得笑,会不会的都得给人敬支烟。以前俺只敬人家,自己不吸,可人家说你抠门。没法儿,吸吧。可这玩意儿一吸就戒不掉了,真他娘的邪性!”文渊自己笑起来,二卒还是不吭声。
“生你那会儿还许做买卖,俺想,老天爷给俺送个财神爷,可谁知……”“咋了?”“咋了?见你第一面,吓俺一跳,俺是要个财神爷呀,咋送个包公来呢?”文渊笑,二卒知道自己黑,也笑了。“俺知道你见俺讨好人心里不舒服,都不跟俺说话,可俺硬是让你开口,还笑了,这都是做买卖练的功夫。”
二卒没想到爹拿他当活教材了,不由得着意看了爹一眼。
“按说,俺维人的功夫还中,咋在土生这些人身上就不好使了呢?是俺功夫退了?”
二卒没想到爹是个如此认真的人,还知道总结经验。
“还是他们就不是人,咋维都维不住?”
爹想得如此之深,大出二卒意外,引起他的兴趣。“他们咋会不是人呢?不跟咱一样,俩眼一个鼻子……”文渊摇摇头:“你还小,见人少。人哪,有些看着像个人,其实不是。”“那是啥?”“虎豹豺狼、鱼鳖虾蟹,啥都可能,可就不是人。”
二卒笑起来。“你笑啥?爹说得不对?”“不,俺想起老贼头的小儿了,哈哈!”“咱西庄就数他最不是人,一窝畜生,连名儿都起得那么兽,哈哈哈!”
他们大笑着进村。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二卒觉得跟爹近了不少,便有啥说啥。“爹,以后别那样哈着人家了,得不着实惠,还被人看不起。”文渊倏然变脸:“狗屁不懂!”二卒有些发懵:“咋?”“比人弱就得服小,不想服小得有本钱。你傻乎乎地跟人说理,永远都不会有出息。”“说理不算本钱?”“你见谁靠说理能混饱肚子?”“可从小你就教俺做人要讲道理呀!”文渊气结:“说你傻,真不假,说和做能是一回事吗?”二卒更糊涂了:“那、那咋办?说一套、做一套?”“别的地方俺不知道,在咱这儿,就得这样。”
二卒不想也耍不了蛮横,可说理没人听,连父母兄弟都不接受,他们只相信拳头打出来的实力。到底该咋办?二卒很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