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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二卒把岳家的锅灶改了,五妹试烧。
灶里的柴快燃尽了,五妹揭开锅盖:“娘,你看!”
玉镯娘凑过来,只见锅里水花翻滚,难以置信:“真烧开了?”
五妹很是惊讶:“就用这点柴,烧开恁大一锅水!”
玉镯不免有些得意:“你姐夫算过,一斤柴能烧开十斤水哩。”
五妹很开心:“以后俺打一次柴,够烧四、五天,不用天天打柴了!”
玉镯娘想的多:“巧手养懒人。少打柴,就多做针线。啥都不会,看你咋嫁人。”
五妹不满:“四姐也不会啥针线哪。”
玉镯娘给了她一凿栗:“你四姐还不会顶嘴哩!”
五妹冲玉镯和二卒笑笑,跑了出去。
“干啥去?回来,给你四姐他们做饭!”
二卒开口:“娘,不了,俺还得赶回去。”
“这雪下得可不小,急啥?住一宿,再回去。”
“不下雪,他还出不来呢!俺队的人听说他会改灶,都找他呢。天儿好要出工,就趁下雪天多干点。”
“别那么苦自己,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吧。”
“娘,俺不是苦自己。俺穷,平时总求人,又没别的还人家。俺就这点儿手艺,人家用得着,还不赶紧把人情还喽?”
玉镯娘明白二卒说的是实情,便不再劝阻,只是偷着在闺女的篮子里多塞了俩白馍。
二卒和玉镯回去。
玉镯?着篮子,二卒背个用塑料布裹着的口袋,路滑,二人走得直趔趄。
“娘也真是的,不知道雪天路滑呀?还给背这些麦。”
“俺不怕路滑,更不怕麦多!回去你就给俺烙油馍,啊?”
“你呀,穷鬼!”
“你呀,穷鬼老婆!哈哈哈!”
“哈哈哈!”
二人连滚带爬,却欢声笑语不断。玉镯笑得弯了腰,走不动了。
“走啊,再不走,天黑了!”
玉镯还是笑。
“笑啥哩?”
“你喝醉那样儿,就像走这路,太好笑了!哈哈哈!”
二卒神色黯然又决然:“以后你再看不到俺喝醉了。”
“咋,酒量长了?”
“俺再不喝了。”
“为啥?”
“一个冤种,又穷,还喝啥酒嘛。”
“谁规定谁能喝、谁不能喝?”
“俺自己。咱家粮都不够吃,哪儿多的换酒喝?自己没酒,只能喝人家。总得回请吧?可拿啥回请?”
“喝俺爹的酒,不要回请。”
“万一喝上瘾,还能天天回你爹那儿喝?”
这是玉镯没想到的。
“不能天天回你爹那儿,就得想法儿,各种法儿,歪的邪的,早晚被这口酒毁了。”
“倒也是。俺村儿有个葫芦叔,为了喝口酒,啥事儿都干,大伙都瞧不起。”
二卒想得更多:“喝了酒,谁再说些没准头的话,咱就更被看不起了。”
玉镯点点头:“不喝也好,又不是啥好玩意儿。”
俩人继续往前走。
烟酒是中国式夫妻矛盾最常见的导火索,一个觉得没有烟酒不像男人,一个觉得花钱受罪纯属傻瓜,鸡同鸭讲,完全不在一个频道。结婚前玉镯也泛泛地担心过,而且有模糊的预案,管还是要管一下的,不管不像老婆,至于管的效果,只能听天由命随它去了,毕竟不是每个男人一沾烟酒就失控,自己的老爹就是个例子。不过,还是忐忑。人有想象力,便会琢磨自己的未来。可能够影响未来的因素实在太多,就算智力超群学富五车,你也算不清未来到底会怎样,更何况玉镯这样的农村女孩。于是各种占卜成了人们的私爱,婚前有一段,玉镯就特别喜欢翻扑克算命。当然,算来算去,忐忑依旧,她只能在婚姻中碰碰运气。初次回门儿,除了在家人的安抚里缓解一下新婚的紧张,玉镯也藏着一个小算计,借助家人考察一下二卒的品相。没想到运气这样好,居然碰上个不喜欢烟酒的丈夫,虽然理由说起来有点心酸苦涩。
不过玉镯还没完全放下心来:“你能忍住?葫芦叔戒了好几回都没戒成呢。”
二卒想想,“眼下俺也不知道,二十年后看吧。”
二十年后的事烦不到玉镯,二卒现在的老实令人心安就好。玉镯笑了。
二卒也笑了,可其中的苦涩只有他自己知道。从十二、三岁起,二卒就开始跟着爹娘走亲戚。一般人家的孩子走亲戚是乐事,不用干活,还有好吃好喝好玩的。冤种家的孩子就不同了,事先父母(尤其父亲)会反复提醒注意这、注意那,生怕你惹祸给大人丢脸。到了亲戚家,父母还会随时盯着你,比主家的看门狗盯得都紧。这几年二卒大了,有时会代表父母走亲戚,那滋味更难受。豫北一带走亲戚兴篮子,十八个白馍装一篮。一年分二十斤麦,麦罢包包饺子、送送老人,到春节早就没了,走亲戚只好借。自己有十个,跟人借八个,凑一篮。亲戚留四个、八个,剩下的再还给你。光有白馍显得寡,还得夹四个肉馍。过春节割四块钱的猪头肉,初一上午,给老人送一碗菜、俩白馍,菜是白菜豆腐粉条打底,上面却必须有几片肉。好几个老人,四块钱的肉一送就没了。借馒头走亲戚,到了亲戚家还有什么话好说吗?跟人家说啥?拉个故事都没法开口,只有听的份。借的馍,回来得还人家,最后过年吃不上,过了年还是吃不上,忙叨半天、欠了一屁股债,就为了一张脸。越是过年越不得劲,不是一年两年,是年年如此,谁受得了哇?
走街上也是,你穷哩,碰到借钱借粮给你的人,除了给人家赔笑脸,还有啥说的?见了人家就问,俺能帮你干点啥不?为啥给人家干活,还不要人家的钱?就是为了讨人家的好呀。有钱的人,你给我干了什么,我掏钱就可以了,可人家有什么能用到咱的?没有,除了给人家白干活。只能这样讨好人家,而且机会还不容易找呢。
这次陪玉镯回门儿,滋味又有不同。几个亲戚,二卒最穷,坐那儿从眼神、语气和待遇上就很不一样。不懂事的人尝不出这种滋味,咋样都可以,懂事的人能品出来哪一种人是啥滋味,哪个事是啥滋味,那滋味很不好受。二卒从小敏感,那滋味又放大了许多。二卒喝醉,就是急于表现自己,生怕人家说闲话,却越怕越出事,越怕越丢丑。
玉镯看着二卒肩扛麻袋头重脚轻一跐溜一滑地往前走,忍不住想笑,以为他担心路滑怕摔倒,岂知他肚里正翻江倒海反刍着世态炎凉。
肚里翻腾的不只是二卒,还有玉镯娘。
庙宇破败,一身俗家打扮的老尼在扫院子。玉镯娘进来。
“师傅,忙着呢?”
“千万别叫师傅,让公家人听到不得了。阿弥陀佛!”
“那叫啥?”
老尼不语。玉镯娘想想,“大姐……”叫这个总没问题吧?
“什么事?”
“俺想求个签儿。”
“这是封建迷信,使不得。阿弥陀佛!”
称呼能变通,正事应该也可以。“俺偷着抽,谁都不给说。求求大姐了!阿弥陀佛!”
“这个也不能说!阿弥……”
“那你咋说呢?”
“唉,要不公家人咋批俺花岗岩脑袋呢。看来你有急事。来吧。千万别让人知道啊!”
禅房已封,老尼住在杂物间里。老尼推门进来,玉镯娘跟在后面。老尼从杂物堆里翻出签筒,递给玉镯娘:“摇出来叫俺。”老尼出去,把门带上。
玉镯娘跪下,虔诚地祝祷了几句,开始摇签。一支签掉出签筒。
“大姐!”
老尼进来,捡起摇出的签看了一眼:“下下签。”
“啊?!”
老尼把签筒藏起来:“施主,祸福无定,运能改命。阿弥陀佛!”
“师傅,俺想再摇一次,看看俺妮儿的运咋样。”
“施主,个人的运,自己摇才准。施主请回吧。阿弥陀佛!”
“妮儿呀,都是命中注定的。不是娘对不起你,是老天爷对不起你呀!”玉镯娘起身,摸出俩鸡蛋塞给老尼,出去。老尼出去,关上门。
自打听了村妇们对二卒和他家的议论,玉镯娘早就盼着玉镯回门儿。中国传统婚姻就像两个家庭的家长玩骰子,不管媒人旁人怎么说,都得揭了盅才知道到底是几点。回门儿的闺女就是揭盅人。从玉镯身上看,玉镯娘觉得二卒还不错;可看大女婿的反应,二卒简直要不得。两个判断如此不同,玉镯娘不知该信哪个,想问老伴,可死老头子没一句爽利话,弄得玉镯娘很不踏实,便偷偷摸摸搞了回四旧。没想到四旧令她更不踏实了。想了解自己的命运没错,可选错了方法太要命,它会让你焦虑一生,到头来却发现,焦虑一生的命运正是你自己一手打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