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二卒把新军家的灶改完了,算是还上了借他土坯的情儿。
“这就好了?”
“好了。嫂子,你烧吧。别烧恁多柴,就这些。”
新军妻接过二卒递来的一小把柴,塞进灶膛点火。二卒给锅里添了两瓢水,盖上。新军一直蹲在旁边抽烟观察。二卒蹲在他身边。新军递给他烟,二卒谢绝。新军和妻子都担心地看着灶膛里的火,二卒倒很踏实。灶膛里的柴在燃烧,锅盖边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
“这就开了?”
“还没,柴还没烧完呢。”
柴烧完了,水也开了。
“呀,真烧开了!俺给你倒碗水啊!”新军妻找碗给二卒倒水。
新军也是个喜欢琢磨的人:“二卒,俺看你也没改啥呀。”
“不用大改。以前的灶,很多火都顺着烟道跑了,没使上劲儿。俺改,就是让更多的火使上劲儿。”
“以前火往后走,现在往上走。嗯,是这个理儿。你这大脑袋,中!”
二卒笑。
“可惜呀,你这大脑袋再管用,在队里也得听大山那个没脑子的。”
“俺这脑子,能用在哪儿,先用着。”
“只怕你这辈子也只能用在改改炉膛上了。唉!”
“这辈子会啥样,谁也说不好。新军哥、嫂子,俺走了。”
“哪儿能白干活,现成的火,吃了饭再走嘛!”
“俺家难的时候,你们帮俺恁多,俺这是应该的。”
新军媳妇看看丈夫,新军只抽烟,不开口,她只好自己说:“陪你哥喝一盅嘛。”
“不中,俺一喝就醉,白糟蹋粮食。走了!”二卒走了。
新军媳妇是真喜欢二卒改的灶,真想留他吃顿饭。
“你看你,你不很看重他嘛,咋一声不吭?”
“正是看重他,俺才不吭呢。”
“你这话说的云山雾罩,能清亮点不?”
“二卒是来还情儿的,留他吃饭,他会觉得又欠了咱情儿。你让他拿啥还?”
“谁要他还了?反正俺没要他还。”
“俺也没,可他自己非要还。你以为俺看重他啥?俺就看重他有心,又有脑子。哪儿像你,一脑子浆糊。”
“你脑子清亮,咋想不到把灶改改呀?”
见妻子有些恼了,新军不吭了,宽容地笑笑。
二卒往家走,遇见土生媳妇。
“哎,二卒,俺正要找你哩!”
“支书娘子,啥事儿?”
“听说你给好多人家改了月牙灶,给俺也改改呗。”
“你家又不缺柴烧。”
“那俺家也不能落后啊!”
二卒笑:“这跟落不落后没关,俺是家里柴不够烧,没法儿,才改的。”
“俺不管,反正俺家也要改。你看着办吧。”土生媳妇转身走了。
二卒想想,跟上:“俺怕支书不愿意哩。”
“队里的事儿他说了算,家里的事儿俺说了算。”
二卒给土生家改灶。土妻蹲在旁边嗑瓜子,比比划划瞎指挥。
“不该这样改吧?这不把烟道堵死了吗?”
“你看,没堵死,只是小了一点。”
“那火能旺吗?”
“火看着没以前旺,可效果比以前好。”
“那不中!火旺旺的,那看着才像火。俺家不缺柴。”
二卒为难了:“嫂子,俺都说了,俺改这玩意儿就因为家里缺柴。你家不缺柴,真不用改。”
“不中!人家没有的俺家都有,人家有的俺家更得有了。”
“照你说那样,俺没法改呀!”
“没法儿就想啊!你这么大脑袋,不就干这个用的嘛,呵呵。”
“中,俺想。”
“你是抽着烟想,还是喝着茶想?”
“俺不抽烟,也不喝茶。来碗水吧。”
土生媳妇端来一碗水,二卒捧着,边喝边打量土生家。土生媳妇穿得里外三新,家里的摆设和家具,也有个家的模样,跟二卒家那种破窑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土生媳妇嗑着瓜子、哼着《朝阳沟》,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
“想出来没?”
“想出来了!”
二卒放下水碗,起身干活,不一会儿就把灶弄好了。土生媳妇点火,火烧得很旺,不一会儿锅里的水就开了。
土生媳妇眉开眼笑:“好烧!比以前好烧多了!”
“那俺走了啊!”
“走吧,支书回来,俺跟他好好表扬表扬你!”
二卒走了,土生媳妇继续烧火做饭。她要拿东西,一回头吓一跳,土生站在她后边看着炉灶呢。
“回来也不吭一声,吓人一跳!”
“你叫二卒来改灶了?”
“啊,这种小事儿,你就别操心了。”
“改得咋样?”
“好烧多了!二卒这小儿,脑子是好!”
土生指指旁边一堆柴:“做顿饭,要烧这些柴?”
“咋的?火好,烧的就多呀!”
“二卒改的灶,烧柴少,咱的咋越改烧得越多呢?”
土生媳妇这才反应过来:“是呀,这是咋回事?”
气冲冲的土生刚要进文渊家院子,二卒迎出来:“俺就知道你会来找俺。”
“知道找你干啥?”
“你家的灶。”
“你啥意思?给我使坏?”
“支书,嫂子让俺改,俺说你家不缺柴,没必要。嫂子非要改,还要火比以前旺。俺没法,只好把烟道改大一点,让嫂子看着高兴。”
“那得多烧多少柴呀!”
“俺知道,俺可以再改回来。可你得跟嫂子说好了,别再让俺作难。”
土生气哼哼地看着二卒。二卒很坦然地看着他。
“走吧!”土生转身走了。二卒跟上。
玉镯在碾红薯干,新军和新民的媳妇在等候。土生能从公社粮所弄来机器面,不用推碾拉磨,土生媳妇在旁边嗑瓜子聊天。
“玉镯,二卒骗过你没?”
“没有啊!俺有啥好骗的?”
新军妻笑:“就是,大活人都到手了,还骗啥呀。”
土生媳妇想的显然是别的:“谁知玉镯是不是被他骗来的呢。”
谁都知道寻媳妇全靠媒人,两个男女自己说了不算,除非私奔。
玉镯听出土生媳妇话里有话:“土生嫂,你咋说这话?是不是二卒得罪你了?”
终于绕到正题,土生媳妇瓜子也不嗑了:“你不知道啊?你家二卒给俺改灶,改完了烧的柴更多!”
新军和新民的媳妇比玉镯反应还快。
“不会吧?二卒给俺家改的,邪省柴。”
“就是,俺家灶也省多了。”
土生媳妇有点急了:“你俩啥意思?是说俺说瞎话?”
“没那意思,俺只说二卒给俺家的灶改省柴了。”
“就是。俺也这意思。”
玉镯见土生媳妇快怒了,不得不出手:“土生嫂,别生气。俺问问二卒咋回事,万一改错了,俺再让他改回来。”
“俺可用不起,免了吧!”
女人之间的这种互动,主要是为了发泄情绪,交流信息倒在其次,最多是个由头。土生媳妇自感完成了任务,气哼哼地走了。
果然,土生媳妇的愤恨传给了玉镯,令她的情绪大受影响,不禁担忧:“土生嫂这是咋了?”
还是新军新民的媳妇了解情况,“别理她。自打土生当了支书,她的小脾气就越来越臭了。”
“就是,刚嫁过来时性子糯着呢,头一年一见人就脸红,都是惯的。”
她们帮着有些发愣的玉镯清扫碾盘,好碾自己的红薯干儿。
夜里,二卒和玉镯已经躺下,却都没睡着。二卒哼哼两声。
“咋了?”
“今个儿改了十几个灶,该还的情儿差不多都还上了。”
“累了吧?俺给你按按?”
玉镯起身,坐到二卒这头,给他按摩肩背。
“身子有点累,可心里高兴。这些年欠的人情儿太多了,一直没法儿还,现在总算有法儿了,心里轻松多了!”
“俺晚傍晌去碾红薯干,听土生嫂说道你呢。”
“嘿嘿,俺知道她找你麻烦哩。她一回家就被土生骂了一顿。”
“你就不怕她给土生吹枕头风?”
“不怕。俺给他把灶改回来了。再说,俺改的灶,的确省柴,她咋说都没用。哎呦,舒服!”
按摩起效了,也解了自己的担忧,玉镯又睡回到自己那头。
“唉,你咋干了好事还不落好呢?俺都替你觉得冤。”
二卒明白,玉镯开始慢慢了解真实的自己了,既然要过一辈子,早点了解也好。
“你跟着俺,不知还会受多少冤哩。看开些,啊?”
“为啥?”
“俺家是冤种呀。”
“仗头也有冤种,可俺没见过这么冤的。”
“以后不会了。”
“为啥?”
“人家为啥拿俺当冤种?俺没势力,人家不怕;没能力,人家用不着。俺过上好日子的法儿多着哩,只要使出来,谁都用得着,人家还会冤咱?敬着咱还来不及呢。”
玉镯笑:“哼,还没睡着呢,就开始说梦话了?”二卒也笑了。
过年了,孩子们在村街上跑着,不时放个小鞭儿。
玉镯在面板上揉面,准备蒸馍。可面太少,咋分好像都不够数。
二卒进来,玉镯叫他:“哎,你再数数。俺总怕少一个,到时候差了谁家,咱都没脸。”
二卒数了一下:“没错。”
数目没问题,玉镯放心了一半,可另一半还悬着呢:“个头太小了吧?”
“咱就这么多麦。”
“俺家年年都比馍呢,咱这个咋拿得出手?”
“别急,俺有法儿。”
玉镯等着二卒说出他有啥法儿,二卒却笑而不语。
武岳家堂屋,二卒和玉镯提着篮子进来:“爷、奶,俺和玉镯给你们拜年了!”
爷和奶坐在牌位桌两头,笑笑。二卒示意玉镯把篮子里的八个白馍和两个肉馍掏出来,摆在牌位桌上。这些馍都是常见的模样,没甚新奇的。
“爷、奶,这是俺们的一点心意,你们尝尝!”玉镯拿起个肉馍,双手递给爷,又拿起一个,递给奶。
奶叫:“大林二林!”大林和二林从大卧房里蹿出来。奶把自己的肉馍递给二林,爷的给了大林。
二林又拿了个白馍,“给俺娘!”
大林二林拿着馍回了大卧房,好像没看见二卒他们似的。二卒还好,玉镯有些不悦。
爷笑笑:“你们别多想。俺们老了,肚里寡淡,肉进去不化。”
二卒笑笑,玉镯强迫自己笑笑。
从叔叔家出来,玉镯还有些愤愤然:“早知道就少搁点肉了!”
“咋?”
“爷不说吃了肉不化嘛。”
“呵呵,还生气呢?东西送了人,人爱咋弄咋弄,咱再管,就是东西没送出去呢。”
“俺就是说说吧,谁还真生气。”
“生气也没啥,咱不要回你娘家嘛,见到娘家人,就啥气都没了。”
“那是,俺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可旋即玉镯却长叹一声。
“你不高兴呢嘛,咋又叹气呢?”
“俺娘家那么多人,得送多少馍呀!”
“咱不都预备下了嘛。还有没算进去的?”
“这就够呛了,再有没算进去的,还不要了亲命!俺现在算知道了,你以前有多难。”
“放心吧,以后俺一定让你敞开了吃白馍,啥时候吃够了,啥时候完。”
“哎哎,天黑说两句梦话也就算了,这大白天的,可别说梦话啊,吓人!”
俩人笑闹着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