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二卒转向种菜在兄弟中间引起波澜。秀秀把大家叫回来,商量给三马盖房子,话题却很快被七兵扭转了:“现在盖房不作难,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先给三哥盖了,以后再合伙给俺们盖。谁出了啥记清楚,总账平了就中。”
这类似兄弟间的合作社,集中力量办大事,只要错开,就没问题。大伙都同意。
“俺倒想问问,二哥种菜,咱跟不跟?”七兵在八个兄弟中,既有脑子,又有能力,二卒一直看好他,劝他一起搞大棚。七兵想听听哥哥们的意见。
帅平时种地,闲时做点花生糖到集上卖,对别的没兴趣:“老二干的事,俺越来越不懂了。俺种地就中。”
二卒已经劝过弟弟们几回了,这次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四象事不关己:“一进棚,就头疼,俺不跟。”
五炮是食肉动物:“养个猪、喂个羊,俺中,种菜,那味儿闻着都寡。”
六士还是想当兵:“该招兵了,俺复员回来再说吧。”
七兵不高兴:“你就一准能当上?”“当不上再说呗。”七兵不屑地撇撇嘴。
很多农村人都这样,事非临头,不肯动脑,或许节流节惯了,管它公事私事,能不考虑就先不费那个脑子。在很多国人的想象中,脑子是个消耗品,用一点就少一点,所以尽可能省着用。也不知这种奇怪的观念是怎么来的。
八車还小,不必考虑,就剩三马没说话了。七兵看向三哥。
“娘,你看呢?”三马乖巧,想先听听娘咋说。
“你二哥脑子清亮,他选的事,错不了。”秀秀不论事,就看人,这倒是个思路。
其实三马和七兵已经动了心,只是决断力不够,娘的态度如此明确,等于在他们背上推了一把。
七兵自己搞了两个大棚,三马跟二卒一起搭了四个。
平展展的田地里,矗立起几座庞大的几何体,蒙着半透明的塑料膜,还盖了些保温的油毡,谁都来瞧瞧这道新奇的风景。老贼头弹着弦子也来了。他走后大棚被划破,三马七兵认为是他干的,要找他算账。二卒不同意,咱没证据,不能乱来。
村民对大棚的反映普遍不佳。子马很不屑,不说结果如何,先期投入这么大没见过。庄稼人靠老天爷赏饭哩,就该把种子撒进地里,耐心等待。老天爷赏饭,就好好吃一口,不赏再想辙。弄那么个怪物在地里,摆明了不**老天爷嘛,看着就不像。老贼头一家也嘲笑二卒逞能,唯独四彪对种菜有兴趣。他请同龄的四象喝了顿酒,四象趁着酒兴带他去看大棚。
二卒天天睡在菜棚里,玉簪也在,以为四彪是来闹事的,吓了一跳。二卒虽不害怕,但也奇怪:“四彪?你咋来了?”
“二哥,俺也想搞大棚。”
能影响老贼头家的人,二卒很高兴。他正要给四彪讲解,发现四象满脸淌汗。
“咋了,老四?”
“俺喘不过气,出去透透。”
玉镯笑他:“你还是不是庄稼人?忘本了。”
“别听你二嫂的,咱国家农民多,不能都种地,做买卖也挺好。你去透气吧。”
二卒给四彪尽心讲解。四彪听得很认真,但信息量太大,他也不识字,只能死记,累得驴脸淌汗:“二哥,恁多东西,俺怕记不住哩。”
“其实跟种地一样,就是几个环节把握住。你先搞着,忘了啥再来问。中不?”
“中!中!”
“对了,先别告诉你爹是跟谁学的,等卖出了钱再说。”
四彪回家搭大棚,被老贼头看见了:“跟二冤种学的?”
“不是,跟别人学的。”
“拆了!不种粮食,还叫庄稼人?”
“爹,咱要跟二卒比,就不能他种菜,咱种粮,要不人家还以为咱怕了他呢。”
这逻辑老贼头能接受,四彪把大棚搞了起来。
一年干下来算账。二卒和三马都不认字,记账只能用脑袋,结果对不上,你记得我没出那笔钱,我记得给了你这笔钱,都相信自己记性好,都认为对方记错了。还不能吵,吵也吵不出个理来,谁都不得劲。玉簪也不舒服:“给弟兄们花钱俺没啥,可得花在明面上,像这样占了便宜还不认,俺不舒服。”
只好分棚,一人两个。
三马一如既往地注重形象,菜棚搭得高大敞亮,花了不少钱。他跟朋友在棚里摆酒摊吹牛,我的菜棚全地区最好,种出的菜也肯定最多最好,起码比二哥强。二卒劝他注意观察蔬菜生长,三马自恃读过几天书,肯定比二哥聪明,自以为是。结果疏于观察、措施不当,赔了钱。他不吸取教训,却怨运气不好,大棚蔬菜就是为了摆脱运气,三马却怪罪运气,弄得二卒哭笑不得。
二卒分了俩棚,又租别人的地搭了一个,在三个棚里奋斗了八年。
二卒干啥都拼命,种菜这些年,死了几个死。
一个是累死。三个大棚,首先得育苗,三月二十号以后西红柿辣椒黄瓜茄子苗必须移栽,移栽前,冬天种的芹菜油菜要清出去卖掉,再把地整出来。二卒下午吃了饭就开始铲菜捆菜,直到晚上十来点,把菜弄干净、整理完,还得翻地。起了菜的地要马上翻,如果三亩一起翻,几天也翻不完,就过了三月二十号的移栽期,苗子开始旺长,还影响菜下的季节早晚。不管熬到啥时候,都必须三点二十出发,用自行车把菜驮到城里,否则市场里就没摊位了。卖完菜,中午十二点,弄个馍或者烧饼,边吃边骑车回家。每夜最多睡三个小时,吃饱困得不行,只好把装菜的麻袋铺在马路外边的地上,眯半个小时。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九年如一日。
一个是熏死。年夜正是育苗要紧的时候,既不能断火,温度也不能太高,二卒就得每晚盯着,只能睡在棚里。有一次中了煤毒,被第二天早上来拜年的孩子发现,他才没死。
一个是横死。麦罢一天,二卒三点二十从家出发,去赶北岸集。他带了两麻袋辣椒上桥,桥头一人打个唿哨,出来两个人,把他挤到河里。好在河挺浅。
二卒水淋淋地爬起来:“老弟,你看你们,骑车没招呼好,碰着俺了。”
那人下来,走到二卒跟前,二卒车把上有个兜,里面是杆秤和零钱。
“里面只有零钱,你们要想吃辣椒,一个人搞点辣椒吧。”
那人摸摸兜,二卒没撒谎,一打唿哨,几个人走了。二卒麻烦了,把车解开,一麻袋辣椒一百多斤,虽然没粮食沉,但沾了水也很重。他把辣椒和车扛上桥。车瓦瘪了,他在桥栏上蹬蹬踹踹,把车瓦车胎分开。勉强骑到市场,早没摊位了,只好把菜便宜兑给别人。
还有一次,他跟玉镯去市里,差点被右拐的拖挂车卷进去,幸亏他向右猛地一拐,俩人一起摔了出去,玉镯要在头里恐怕就完了。那次二卒真怕了,一毁就毁一个家。
一个是疼死。大棚里又热又潮,二卒没穿过袜子,睡觉都在大棚的育苗床上,草席一铺人一挺就睡了,关节炎风湿症疼起来死去活来,玉镯累得子宫下垂,疼得哭爹叫娘。
这样干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二卒挣了三十多万,成为西庄首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