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007
一列火车行驶在东北的雪原上。
一个小伙子穿着皮大衣、戴着狗皮帽子,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透过冰凌,看着窗外的风景。他是武岳,文渊的弟弟。
两个乘警来查票,其实主要来查食品的:“喂,带行李没?”“带了。”武岳从椅子下面取出个包袱,乘警甲翻看,都是些破衣服:“干哈的?”“伐木的。”“去哪旮?”“回河南探亲。”“探亲不带点啥吃的呀?”“俺那儿搞公社了,吃的不缺!”“就带这几件破衣裳?”武岳拍拍皮袄:“给俺爹带了身皮袄。俺那儿缺烧的,冬天冷。”
乘警甲从破衣服卷里摸出个小袋子,打开,里面装的是生黄豆:“你们那儿不是不缺吃的吗?”“真不缺!这是豆种,东北的豆子比俺那儿强,种儿不一样。”“种儿也不许带!没收!”“留几粒吧?俺真想试试,东北的豆种在俺那儿咋样。”
不远处一位乘客拎着提包起身就走,有些慌慌张张的。俩乘警急忙追过去拦住他,从旅行袋里翻出一个小布袋:“啥玩意儿?”“黄豆。”“国家限制粮食流通,你这是投机倒把,知道不?”“俺娘得水肿了,俺这是给她救命哩!”“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哪旮有水肿啊?你这是造谣污蔑!”“俺没造谣!您看,这是俺娘来的信,信上说的!”
信是竖排繁体字。
“你家啥成分?”“贫农,三代贫农。”“三代贫农能写出这样的信?我看你是漏网地主吧?”“俺真是贫农!信是俺娘请人写的,还花了一把面哩!”“甭废话!走,到餐车去!”乘警押着那位乘客去了餐车。武岳一头冷汗。
火车停靠下一站,乘警把那位乘客交给驻站民警,理由是“造谣、说反动话。”然后把没收的黄豆二一添作五:“我家那小子又能吃顿饱饭了。”
清晨的西庄没有人影,鸡鸣也有气无力。
有人拍院门。文渊爹开门,武岳站在门外,穿着大皮袄、戴着狗皮帽子。
“爹!”文渊爹压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转身往回走:“进屋吧。”
武岳跪在地上磕头,父母端坐牌位桌两边。武岳磕完头起身,娘起身细看他周身。“娘,俺全须全尾,啥儿都不缺!”娘抹抹眼泪:“那就好,那就好。俺给你搅糊糊去。”转身要去灶间。武岳拦住她:“娘,等等!”他脱下皮袄,撕开里子,皮袄里是些粮食和干肉。他把东西倒在牌位桌上,抓起一把塞给娘:“把这掺到糊糊里。”“可不敢恁费!”“还有。”娘这才接过,进了灶间。
“咋把吃食塞皮袄里?”“路上查呢,不让带,俺眼见警察抓了一个人,就带了恁小一袋儿黄豆!”“没查你?”“咋能不查!俺预备了一小袋儿黄豆,他们查到,以为俺只带了那些呢,嘿嘿。”武岳又从狗皮帽子里掏出三个扁酒壶,“这是酒精,能兑酒喝哩!”
爹接过一个玩赏:“这玩意儿,怪好看哩。”“这是老毛子,哦,就是苏联老大哥的玩意儿。”“正犯愁没酒为你娶亲呢。”
院门响,来人了。娘急忙过来把吃食藏起来,武岳想阻拦,被娘的眼神逼了回去:“不管谁来,都别说你带吃的回来了!”
文渊娘刚用围裙把吃食兜进灶间,文渊进来。看见武岳,文渊一愣:“武岳?!”“哥!”“啥时候回来的?”“刚进门。”“咋不来个信儿?”“火车票不好打,等打到票,捎信儿来不及了。”文渊捶打了弟弟几下:“比走前壮多了!东北吃的好吧?”“还中。”
文渊看见牌位桌上有一小块干肉,拿了起来:“这是……”“哦,这是俺路上吃剩的。哥,你拿去尝尝。”“那俺就尝尝,好久没尝过肉是啥滋味了,嘿嘿。”文渊把那块肉揣了起来。武岳还想跟哥聊聊,爹打断他:“文渊,快回去给你家那些棋子儿尝尝吧,小儿们都馋坏了。”文渊要走,武岳拉住他:“哥,你好久没喝酒了吧?拿着,兑上水,就是酒。”武岳塞给他一扁瓶酒精:“多兑点,能多喝几回!”文渊乐呵呵地走了。
“爹,咋不留俺哥吃饭呢?”“你在东北,不知道家里咋回事。现今谁敢留人吃饭?也没人好意思赶人家饭时。你哥这是没吃的了,才这会儿过来。”“啊?这么邪乎?”“唉,除了马年(1942年)那回,俺没见过这么大的饥荒。”“啊?那……那俺还娶啥亲?”“放心,爹都给你预备好了,不管啥年景,只要人活着,就得娶亲!”
回到自己家,文渊把扁壶里的酒精滴了几滴在土碗里,再把酒壶拧紧,递给秀秀。孩子们围在秀秀身边,都想看看这个新奇的酒壶。“二叔还带啥好玩意儿了?”“带吃的没?”文渊对孩子们板起脸,“都不许去二叔家!听见没?吃完饭再去!”
孩子们四散了。文渊仔细地往碗里兑凉水,边兑边品尝,试图找到最佳比例。
早饭后两家团聚,文渊要给弟弟介绍每个孩子,武岳不让:“哥,你别说,俺猜猜。”武岳将孩子们扫视一遍,盯着三马:“你是二卒?”大家笑。文渊:“是三马。”武岳看着四象:“你是二卒?”大家更笑。“俺是四象。”虽然只剩下二卒五炮,但连着猜错两回,武岳有些犹豫了:“你是……”五炮抢着说:“俺是二卒!”武岳笑:“你一准是五炮!”“为啥?”“只有你这门炮沉不住气,还没放,自个就响了。”大家笑。文渊:“帅上学呢,下学就见着了。”
武岳拿出一个纸袋,给每个孩子一粒宝塔糖。孩子们看着都很新奇。三马放进嘴里品尝;四象不急着吃,等别人的反应;五炮急忙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下去。二卒没吃,仔细瞧宝塔糖奇特的造型。
四象:“啥味?”五炮想想,问三马:“三哥,啥味儿?”“糖味儿呗。”武岳笑:“你真跟炮筒子一样,急脾气!”武岳要再给五炮一粒糖,二卒拦住:“二叔,俺这个给他吧,俺不喜欢这个味儿。”二卒把自己的糖给了五炮,五炮又急忙塞进嘴里。二卒忙劝:“别急着嚼,先含含。”五炮这回稳住了,品了品:“呀,不光有糖味儿,还有药味儿!”大家笑。武岳解释:“对呀,这是药糖,打蛔虫的,不能多吃。”三马凑到武岳身边:“二叔,你从城里来?”“啊,咋了?”“跟俺说说城里啥样呗?”“你没去过城里?”“俺都没去过。村里谁去趟城里,回来能谝好些天呢。”“好,俺给你们讲讲。”
文渊爹从卧房出来,孩子们笑闹的声音小了一些,纷纷跟爷爷打招呼。文渊发话:“二卒,带弟弟出去玩,大人商量事儿。”
文渊爹拍土生家院门,土生媳妇开门:“二爷?找土生?”“啊。在吗?”“病了,躺着呢。”“啊?俺说这几天他咋没去队部呢。”“有啥事儿吗?”“俺家老二要娶亲,这房子……”“哦,俺替你告给他。”“那……让土生好好将养,俺先家去了。”
文渊爹转身要走,差点撞到正急急地往里走的老贼头。文渊爹想躲开,老贼头二话不说,抡起胳膊就给了他一耳光,血从文渊爹的嘴角流了下来。文渊爹怔住了。
“咋,不服?”老贼头又要打,被土生媳妇拉住:“干啥你?这是在俺家!”老贼头没再打,但虎视眈眈地看着文渊爹。文渊爹低下头,啥都没说,血也没擦,转身离开。
土生其实没病,只是郁闷,躲在家里喝酒顺气,老贼头和土生媳妇陪着他。
土生伸出左手:“你说,这是左,还是右?”“左呀。”“真是?”老贼头比划了一下,更加确信地点点头。土生媳妇也点点头:“咋问这个?”“可有人告俺这是右。”“咋回事儿?”“俺以前这么干,人家告俺这是左;现在俺还这么干,人家告俺这是右。你们说,这到底是左,还是右?”土生媳妇明白了,丈夫这些天的反常,就是被这左右闹得:“你们那玩意儿太高级,俺是整不明白了。再给你们烫壶酒?”土生点点头。土生媳妇拿起酒壶出去。
老贼头小心翼翼地问:“俺爹那事儿,公社真没事儿了?”“暂时没事儿吧。可你别再跟人说是饿死的了,国家不愿意脸上有灰哩。以后就说病死的。”“嗯,咋死都中,老不死的反正死了,活着的没事儿就好。”
文渊爹坐在自家堂屋的牌位桌旁,嘴角的血还挂着。文渊娘拿着湿毛巾:“擦擦吧,看着怪不舒坦的。”“不舒坦,就别看。武岳还没起?”“刚眯瞪一会儿。一路没睡,可苦了咱孩儿了。要不俺叫他起?”“不,等。”武岳从卧房出来,要出去撒尿,忽然注意到爹的神色不对,仔细一看,发现血迹:“爹,你咋了?!”
武岳怒气冲冲地向外走,迎面碰上去碾红薯干回来的秀秀:“他二叔,干啥去?”“找老贼头!”“找他干啥?”武岳不回答,继续走。秀秀急忙跟上
武岳拍老贼头家的院门,秀秀拦着他:“他二叔,你干啥?!”“俺不干啥,就问问他咋能随便打人!”“没用的!快回家去吧,啊?”武岳继续拍门:“不管有用没用,也得先跟他把道理讲清楚嘛。则东,你出来!”
院门突然开了,老贼头出来。武岳刚想说话,老贼头一言不发一拳打在他脸上。武岳两眼一黑,晃起来。大龙和二虎冲出来。老贼头大叫:“敢打到咱家门上来,揍!”老贼头和大龙、二虎围殴武岳。秀秀阻拦,被老贼头推到一旁:“俺不打女人,脏手。起开!”秀秀还想上前,被老贼头推得一溜跟头。老贼头爷仨围着武岳一顿暴打。
秀秀哭喊:“杀人了!快来人哪!老贼头杀人了!”
几个村民闻声赶过来,见是老贼头打武岳,又不管了。土生也在其中,他转身想走,被秀秀死死拉住:“再不管就出人命了!武岳有个好歹,俺就死你家门口!”土生这才不情愿地回身:“则东,别太过分!”
文渊爹家院子里,满脸是血的武岳抄起斧子。文渊和爹抱住他:“武岳,放下!这会儿还不是拼的时候!”“哪会儿才是?!”“等你和你哥的小儿都长起来!”“为啥?”“你还没小儿,你哥的小儿还那么小,你跟他拼了,这些小儿还养得大吗?!”爹说的有道理,武岳稍微安静了一些。
“老贼头现在就比咱少一个小儿,等你们的小儿都长起来,那会儿再跟他拼。拼一个,少一个,他能拼过咱?!”“爹说得有理哩。”“可俺心里憋得难受呀!”“你当俺不难受?你知道这些年俺是咋过的?就是这样过的,难受也得受!”“武岳,你在东北吃苦了,可你哥在家受了啥屈,你是不知道。唉,不说了,要活人,就得啥苦都能吃,啥屈都能受。”
土生进来。文渊爹马上笑脸相迎:“支书来了?”“嗯。武岳咋样?没事吧?”武岳气哼哼地:“还没死!”“瞧你,脾气都像东北人了,呵呵。”“是俺脾气臭吗?是他不讲理!”“我知道,我知道。可在人家门口出的事,人家还说你打上门了呢。”“啥?!他这是血口喷人!”“不管咋说,是你去找的他呀。”“俺是找他讲理的,可他二话不说,上来就打!”“乡里乡亲的,这种事谁说得清。以后……”“没啥以后!不就是不讲理嘛,以后俺随身揣着斧子,见到他就劈!”“你看,你跟我叫什么劲嘛。你要是这种态度,这事我就没法管了。”土生转身要走,文渊爹拉住他,同时示意文渊把武岳拉走:“土生支书,别急着走啊!坐,你坐!”
文渊把弟弟推进小卧房,死死地按在床上,武岳还气咻咻的。
堂屋传来爹跟土生说话的声音:“武岳一回来,俺就叫他去看你,被家里这点事绊住脚了。来,尝尝,这是武岳带回来的关东烟儿!武岳跟他大伯在林子里野惯了,不知道咱西庄的事。俺慢慢劝劝他就好了,咋说也是咱西庄的骨血,融进来也快……”
文渊小声劝弟弟:“忍忍吧,咱爹这么大岁数了,都在忍,咱们……”武岳流下屈辱的眼泪。文渊替他擦,武岳用手挡,哥俩粗糙的手握在一起,紧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