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两辆自行车行驶在乡路上,一辆武岳骑着,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另一辆武岳妻兄骑着,带着媒婆五嫂。武岳的脸上还带着伤痕,他好像不愿遮挡,故意让人看见。武岳妻怯生生地坐在自行车上,不知等待她的命运将会怎样。
武岳一行进了村,不再骑行,推着走,类似游行展示,让村民观看认可。武岳妻也长得人高马大。“呀,这身材,能生。”“听说她爹是打铁的?”“怪不得。武岳,娶回来了?”“娶回来了!以后还望各位父老乡亲多关照俺屋里的,别欺生,俺武岳谢谢大家了!”武岳让妻子扶着自行车,自己做了个四方揖。
走完村街,该进胡同了。老贼头和大龙站在自家门口。五嫂面有忧色,紧走几步,赶到前面:“则东,没出工?”“有戏看,出啥工。”老贼头瞟着走过来的武岳等人,武岳看了他一眼,故意为妻子整理头巾。老贼头在鼻子前扇扇风:“咋恁骚呢?哪儿来的骚狐子?”老贼头的挑衅令五嫂紧张起来:“说啥呢,则东?”
武岳把自行车交给妻子,向老贼头走去:“老贼头,说啥呢?俺没听清,再说一遍。”老贼头刚想接着骂,忽然瞥见武岳撩开的衣襟里露出一把小斧子,斧刃铮亮,闪着寒光,顿时怔住了。大龙不明就里,还想骂,被老贼头拦住。
武岳意识到露了底,掩了一下衣襟:“老贼头,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老贼头怒了,但真不敢再说。五嫂急忙打圆场,指着墙角一块湿痕:“你看,谁家的骚狗,跑这儿撒了一泡!可真是够骚的!”五嫂的打岔令双方稍微松弛了一些。五嫂忙推武岳:“赶紧走,时辰过了不吉利,神仙不喜欢不守时辰!”武岳又瞪了老贼头一眼,才推起自行车继续走。
老贼头盯着武岳的背影也是满眼怒火。他叮嘱儿子们:“别惹他,这小子真敢玩命。”
主持仪式的还是土生,跪拜的却不再是父母,而是贴在牌位桌上方的毛主席像。
“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三鞠躬!”武岳和妻子行礼如仪。“新郎新娘背主席语录,向伟大领袖表决心!”武岳先背:“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武岳妻接着背:“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看到希望,要提高我们的勇气。”土生最后致辞:“我代表西庄革委会,证明你们已经结为革命夫妻。希望你们互相学习、互相帮助,为社会主义事业,做出自己的贡献!”
文渊娘听不懂:“俺家娶媳妇,咋是为社会主义贡了献呢?”招致老伴呵斥:“不懂别瞎咧咧!”土生耐心解释:“二奶,二叔二婶结为夫妻,生产劳动是建设社会主义,生了孩子,就是革命事业接班人,是更大的贡献,光荣哩!”“哦,俺家武岳一定多贡献!”
“下面,新郎新娘交换礼物!”武岳的礼物是毛主席像章,他把像章别在妻子胸前;武岳妻的礼物是新的毛主席语录,他把语录举在胸前。土生带头鼓掌,大家跟着鼓。
深夜,武岳妻躺在被窝里,睁着眼睛。武岳进来,喝得满脸通红。他脱了衣服,要掀开妻子这边的被子。武岳妻裹紧被子:“你睡那头。”武岳一愣:“咱还得造那啥接班人呢,睡那头咋造?”“俺怕。”“怕啥,你不都向毛主席表决心了嘛。”“你还向毛主席表决心,要互相帮助呢。”“俺就是帮助你造接班人哪!”“俺怕!”武岳恼了,用力掀开被子:“怕个**!”油灯灭了,屋里一片漆黑。武岳妻尖叫:“啊!娘啊,救命啊!”“叫你娘也没用,谁敢不听毛主席!”武岳妻又是一声惨叫。
清晨,文渊娘出来倒尿盆,突然一愣——武岳妻蹲在院墙边垂着头在地上乱画。文渊娘走过去:“起恁早?”“他打呼噜,俺睡不着。”“惯了就好了。回屋去,外头冷。”“俺不冷。”“年轻不觉着,老了都找来了。回屋去。”文渊娘的语气严厉起来,武岳妻乖乖起身回去。
一家人吃饭。“武岳,饭罢去找找土生,让他在队里给你安排活儿吧。”“不急。人家都兴过蜜月,得歇一个月呢。”“歇恁久?”文渊娘捅捅老伴:“人家有道理。是不是谎花,咋也得一个月才看得出。”文渊爹明白了:“那就蜜月。”只有武岳妻懵懂无知。
文渊爹忽然笑了:“咋跟女人坐月子似的,也是一个月?”
武岳的蜜月很快过去了。这天早上,二卒刚要出去挑水,爷闯进来。“爷?你……”“你爹呢?”“爹,俺爷来了!”文渊出来:“爹,咋了?”“见到老二没?”文渊看看二卒。“俺是说武岳,早起就不见了!”“啊?!”
找了一天,武岳踪影皆无。天色已黑,武岳妻躲在堂屋角落里哭泣。秀秀将灯捻拨亮一点,文渊娘也在哭泣:“找了一天,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是不是出事儿了?俺可怜的小儿呀!”秀秀劝慰:“娘,先别急,听听俺爹他们咋说。”文渊父子俩抽着烟琢磨。“老二会不会又回东北了?明个让子牛写封信问问俺大爷。”“不像。要回东北,咋不说一声?他带回来的钱一分没动,咋回?”“那……那会去哪儿?”“去哪儿俺都不担心,就怕……”文渊爹欲言又止,文渊也不语。
文渊娘急了:“就怕啥?”“就怕老贼头动了杀心。”文渊娘吓坏了,急忙看老头子。文渊爹点点头。武岳妻哭出声来,秀秀急忙安慰她。“啊,他恁狠?!俺跟他拼了!”文渊娘说着就要抄剪刀。文渊起身按住她的手:“娘,现在只是担心,啥信儿都没有呢!”文渊娘这才安稳一点。文渊建议:“俺找土生说说?”文渊爹想想:“他跟老贼头近门儿,没用。要找就找公社。”
敲门声。大家都吓一跳。文渊:“谁呀?”子牛:“是俺,子牛!”
文渊开门,子牛进来:“武岳哥给俺留了封信。”众人围拢过来,急于知道他说了啥。子牛掏出信:“说他去包头,那儿的钢铁厂要人。”众人惊呼。“本该放了学就来的,可俺娘给忘了。”大家总算松了口气。“对了,他还给土生留了封信。”
土生家里,老贼头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他真这样说的?!”“啊,不管他家谁出了事,都找你,能杀几个杀几个。不信你看。”土生把信递给老贼头。“俺他娘的认字吗?”“不认字不要紧,不认理就麻烦了。”“啥意思?”“自己回去琢磨吧。俺要睡了。”土生打了个请走人的手势。老贼头泄气了。
这天,大姨来了,三马帮她拎着包袱,“爹!娘!俺大姨来了!”正在院子里玩的六士看着大姨傻笑,五炮看着包袱眼馋。秀秀迎出来,“大姐来了?可想死俺了!咱娘咋样?”“咱娘挺好,总惦记你,这不,让俺来看看。”“进屋,进屋。”秀秀陪大姐进屋。“闻到味没?”“没。啥味?”“白馍!走,跟俺侦查去!”五炮领着六士窜进屋去。
堂屋里,大姨解开包袱,拿出几个白馍。孩子们眼睛都瞪圆了。文渊有点尴尬:“他大姨,你看,这是咋说的?”“俺知道你们麦早吃完了,离麦罢还早着呢。”五炮偷偷把手伸向白馍。大姨看过来,他赶紧把手缩回来。大姨问六士上回吃白馍是啥时候。六士记不得了。“五炮呢?”五炮眼里只有白馍,根本没听见大姨的话。文渊给他一巴掌,“没出息的玩意儿!玩去!都玩去,别跟这儿丢人现眼!”文渊把孩子们都轰了出去。
二卒给大姨倒碗开水。“咋不加红糖?”“爹,没了。”文渊恼了,“你个死脑筋,不会借呀?”“咱能开口的人家都没有,有的人家咱开不了口。”文渊要揍他,二卒赶紧溜。秀秀从枕下翻出个小包,里面是一点点红糖,捏一撮放进水碗。“自家姐妹,还恁客气!”“这还是生六士那会儿大姐给的呢。”大姨喝口红糖水,“四妹,有个事儿跟你打个商量。你这么多小儿,俺一个都没有,能过继一个给俺不?俺跟你姐夫都是劳力,人口少,小儿跟了俺,能多吃几顿白馍。”“好啊!那不跟在自己家一样嘛!俺……”文渊重重地咳嗽几声,姐俩这才意识到一家之主还没说话。“四妹夫,你觉着……”“俺生得起,就养得起。没白馍,俺也把小儿养恁大了。”秀秀姐俩面面相觑。
夜里,孩子们在铺上闹着,秀秀拿着白馍进来。孩子们扑过来。“都在自己铺上躺下!”孩子们躺下。秀秀将白馍掰开,一人一小块:“就这些,剩下的留着孝敬爷奶走亲戚,谁敢偷,看俺不打断他的狗爪子!”
娘走了,除了二卒,其他孩子都在玩赏自己那块白馍。五炮问四哥白馍啥味?“你尝尝不就知道了,这也问?”“俺才不急呢,上回吃白馍,俺都没记住啥味儿。”三马勾引他,“俺也不记得啥味儿了,这么一小点儿,怕是尝不出。哎,咱催顶个,三把两胜,输了给白馍。谁敢?老四?”“俺不来。”“胆小鬼,不就块白馍嘛。”“尝得出味儿、尝不出味儿,反正吃进俺肚里了。”四象把白馍吃了,细嚼慢咽,看得其他弟兄直流口水。“四哥,啥味儿?”“自个儿尝。”五炮看着别人手里的白馍,幻想着都聚拢到自己手里,“俺来!”
“石头、剪子、布!”前两手打平,第三手三马慢半拍,赢了。“你耍赖!”“谁耍赖?玩得起就玩,玩不起别玩。”五炮不情愿地把白馍给了三哥。五炮还想翻本,凑到六士跟前,“白馍借给俺。”“不!”“小气鬼!借俺用用,赢了咱一家一半儿,你就一块半了!”六士犹豫。“恁小气,不带你玩了!”六士不情愿地同意了。
五炮回头找三哥。“俺没了。你愿意空手来,中!”“你的呢?”“吃了。”“你耍赖!”“谁耍赖了?又没说输了还带借的。”“你就是耍赖!还俺白馍!”三马摸肚子,“进去了,等俺拉出来吧,现在还不了。”三马的无赖把激怒了五炮,他一拳打在三马肚子上。五炮虽然小四岁,但天生力大,把三马打哭了。五炮没吃到白馍更委屈,也哭闹起来。
秀秀冲进来,“嚎啥哩?啊,大半夜地嚎啥哩?!都站好!”二卒迟疑,吃了一掌,“还有你!”二卒赶紧跟弟弟们一起站好。秀秀挨个揍训,“没白馍吃闹,有白馍吃还闹,你们是猪啊?!比猪都不如!”谁都不敢辩驳。“二卒,俺知道跟你没关,可你是大哥,管不好弟弟,你也是头猪!都给俺睡觉!谁再闹,明天别吃饭!”
三马占了便宜美美地睡了;四象和六士都吃到白馍,也很快睡了;五炮气得睡不着。二卒把自己的白馍扔给他,五炮急急地吞下后,才想起二哥没吃。“俺不饿。快睡吧。”那一小块白馍带来的满足感,吃再多白馍也不会有。二卒很快睡着了。
秀秀跟文渊商量,“大姐相中了三马。”“咱哪个小儿都不差。”“也是,二卒还真有点大哥的样儿呢。”“有帅呢,别乱说。”西庄习俗,位序最重要,只要老大在,弟弟再能也不许出头。“俺知道你相不中二卒,俺就看他能出息!”“别争这个中不?不是说过继嘛。”“你同意过继个小儿给大姐?”“俺的小儿一个都不过继!”“那还说个屁呀?真是的!”秀秀翻身睡觉。一群小儿围在身边闹闹哄哄,很容易令文渊忘记自己是冤种。虽然他也最清楚养这些小儿有多累,但事未临头管他娘,先美美地睡一觉再说。
秀秀做早饭,二卒照例帮娘烧火。“白馍好吃不?”“不知道。”“不是给你一块吗?”“五炮总闹,俺给他了。”“你不馋?”“馋得难受,可看他们闹,更难受。”“唉,你这孩子!等他们都出去玩,娘再给你一块。”“俺不要。俺吃啥都中,吃饱就中。”秀秀欣赏加疼爱地摸摸二卒的脑袋。二卒大了,不习惯,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