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府梨苑
春已过半,大地回暖,只是连日春雨绵绵,给渐暖的天气染上几分春寒料峭。小然趴在亭台阑珊处欣赏着,淅淅沥沥的雨水拍打着花枝的畅意悠然,一树梨白纷纷扰扰飘落,不知是雨惊扰了花,还是花恋上了雨,只见雨夹着花,花伴着雨,缠缠绵绵,不离不弃。
云满衣裳月满身,轻盈归步过流尘。
廊下无限流连意,只恐雨花又一春。【1】
小然轻不可闻的叹气,连日的春雨不停歇,本就花期不长的有‘玉树银花‘之称的梨花怕是只能等来年再观赏了。
犹记得回府那日,入城之时。
小的时候不懂事,常常粘着师傅问‘娘亲在哪里?’这时师傅都会给她描绘娘亲生活的帝都盛京的很多景致,她也曾无数次幻想过它的样子,只是当日亲眼所见时,仍然被它深深的折服,真是短浅目光限制人的想象,美轮美奂的雕梁画栋连绵不绝,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目之所及,一个屋角、一座桥梁都让人惊叹一句‘鬼斧神工’之匠心。直到马车缓缓停在一座宅子前,她一直维持着张口结舌的姿势,颇有没见过世面的山里娃进城的架势,为此还被哥哥嘲笑了好久。
爹爹已近不惑之年,多月不见,依然孤寂落寞的身影,一如当日站在娘亲坟头时遗世独立的清冷模样,并未因周遭的人或物有所变化。似乎从娘亲走后,爹爹就一直是如此摸样。
爹爹身旁还站着一名少女,名唤雅晴,是颜府的养女,据说当年爹爹把小然跟娘亲送上山调养半年后,接娘亲回府的路上遇见孤身一人的小女孩,到当地的官府备案并发寻人启事。一等数日也无人来认领,爹爹跟娘亲无法,在县衙留下地址后把小女孩带回了颜府。娘亲见小女孩懂事乖巧,十分投缘,便认作女儿悉心照顾。直到如今也没见家人来寻。
小然默默的走过去,站定,有些激动的说:“爹爹,女儿回来了。“
颜泊舒看着酷似爱妻的女儿,不免有些动容,眼中多了几分暖意,抚了抚她额前碎发,怜惜的说:“回来就好。”顿了顿,又有些责备道:“尽胡闹,在外面疯玩,也不知道早日回来还窜梭你哥哥一起胡闹。”
小然狡辩道:“爹爹怎知不是哥哥窜梭的我?”
颜泊舒哼道:“爹爹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你那点小心思瞒不过爹爹的眼睛。再说了,他小子有几斤几两为父心里清楚,平时再不着调,也断不敢玩忽职守。如若不是你胡搅蛮缠,他小子断不会做出此等行径。”
小然听后,脸有些烫,不服气的吐吐舌头。
雅彦稍微弯腰,靠在小然的耳边,打趣道:“这就叫做知子莫若父,你说是吧?妹妹。”
小然气恼,抬脚踩他,被他机智避过,只能狠狠的瞪他一眼。
雅彦见她神情,摸着鼻子,有些悻悻然。
雅晴见兄妹俩打趣地样子,掩嘴轻笑。上前解围道:“父亲,有什么话我们进府再说吧,妹妹舟车劳顿的只怕也乏了。”
小然走过去,拉着姐姐的手撒娇:“还是姐姐好。”然后哼了一声,拉着雅晴就跑。
颜泊舒摇头失笑,也慢慢跺着步子向府里走。只留雅彦在风中凌乱,哼道:“真是没良心的臭丫头,白白带她出去玩了。”见父亲回头看他,似是有话要说,连忙走过去。
颜泊舒见儿子追上来,思索了一瞬,问道:“殿下在陵县郊外被人刺杀,此事你可知晓?”
雅彦点点头:“嗯,知晓,那日孩儿正好在附近,赶去时殿下已脱险,殿下的随身侍卫也在第一时间赶到,孩儿本欲护送殿下回城,只是考虑到小然也在,孩儿不想让小然搅到这些是非中,便只安排了石林跟随殿下回京。”
“嗯,此事你考虑得周详。”颜泊舒肯定道。随即又问:“可知当日救殿下脱险的是何人?”
“殿下那日匆忙决定回京,沿路保护的侍卫也不多,那些刺客应该早有准备,埋伏刺杀,落霭护着殿下先撤,余下的侍卫拦截厮杀,对方兵器淬毒,即使武功高强的侍卫也抵挡不住,他们拼着一死的决心与敌人同归于尽,最后全军覆没。落霭也没能幸免于难,当胸中剑,拼着最后一口气护送殿下到安全的地方。殿下说那日幸得一位会医术的姑娘相救。”
听到这里,颜泊舒停下步伐,疑道:“那姑娘会不会……”接下来的没有问出口,因为他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小然这些年在雾都山的情况他都是知道的。
雅彦否定道:“当时孩儿也曾有怀疑过,所以孩儿还曾特意向殿下打探过,殿下说那姑娘自称姓叶,衣衫破烂且貌丑……”说到这里有些尴尬的撇了一眼父亲,见父亲没有责怪,便接着道:“那日妹妹一身出家人装扮,若真是妹妹,殿下不会称之为姑娘而该是出家人。”再次顿了顿,有些自豪的说:“再者,妹妹的样貌摆在那儿,那里丑了。”
颜泊舒觉得在理,只是仍然有些不放心,嘱咐道:“此事你需私下再探查清楚,若真是你妹妹,我们要采取措施。为父并不担心殿下的为人,为父怕的是幕后看不见的触手,不能让你妹妹受到任何的伤害。”
“孩儿知道了,孩儿会留意的,断不会让妹妹遇到危险。”雅彦郑重的承诺着,似是说给父亲听,又是说给自己听。
二人说完相继离去。
沐浴更衣,稍事休息后,姐姐来唤她去祠堂上香。颜家三代单传,到父亲这一辈也只他一个,没有兄弟姐妹,早年父母相继离去,所以颜家人口简单。娘亲的娘家在廊州一带,父亲是骊山书院的院士,书香世家,桃李满天下。听说爹爹当年在骊山书院求学,与母亲一见如故,娘亲的父亲也就是季院士十分赏析爹爹的才华,二话不说就应承了此亲事。父亲对母亲十分疼爱,从来不曾纳妾,母亲故去这些年,依然孑然一身。
小然拿起三柱香,点燃,磕了三个头:“祖父、祖母、娘亲,小然给你们磕头了,小然不孝,一直没有回来看你们,希望你们不要怪小然。”说完又磕了三个头,这才把香插在烟炉里。
颜泊舒他们也各自上过香,向先人禀告一番后,对小然说:“你及笄礼时不愿回来,为父也不勉强你,当日为父已向先人祷告,并把你的名字写入族谱里,以后在盛京城,你便是颜府的二小姐,名唤‘雅沐‘。”
小然看向父亲,十分不解道:“哥哥姐姐唤作雅彦雅晴,既是从字从雅,那叫雅然即可,何须另取?”
爹爹语重心长的说:“‘小然’此名乃你师傅所取,为父知你不舍,只是此字冲撞了太子殿下名讳,多有不敬。若是远离盛京倒也罢了,可如今天子脚下,不可不避讳。”见她仍然不悉怀,轻轻的拍着她的肩膀说:“为父为你取名雅沐,‘沐‘者,恩也,沐浴佛恩,与你师傅为你取名小然的心意是一样的,为父希望你饱经风霜之后,今后的日子再无灾难。”
“长者赐,不敢辞,谢谢爹爹。”小然,也就是雅沐嘴上应着,心里却开始埋汰太子殿下抢她名字。后来打听过后才知,太子殿下比她早生几年,他叫那名字之时,自己都还未出生呢,“果真是君生我未生啊。”说完又噗呲一笑,居然为了一个名字争早生晚生,脑中忽然闪过一张温润如玉的脸,那个人名字也有个‘然‘字。
突然意识到什么,雅沐猛地摇头,心道:怎么会想起他了,哎。
“妹妹可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了?怎得一会儿傻笑,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叹气的?”
柔柔的声音传入耳中,给人一种亲切温暖的舒适感,好像春风轻抚脸颊般,雅沐回过头,伸出手笑问:“外面还下着雨呢,怎得此刻过来?”
雅晴坐在妹妹身旁,握住她的手,拿出手帕轻轻拭去她发上细细的水珠,也不知她一个人在廊下独坐了多久,有些担心的说:“之前为你选的院子你不喜欢,非要搬到这梨苑来。这儿虽好,可是离前院较远,又冷冷清清的,怕你闷,就过来陪你说说话,顺便给你送些夏装式样,你看看喜欢那种样式的,姐姐好给你备着。眼看这天就要热起来了。”
雅晴原先为妹妹选的院落就在她住的院落旁边,毗邻而居,也方便照顾,而且是全府第二好的院子。只是小然嫌那儿太闹,人流走动太多,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在府里晃荡了一天,最后选定了梨苑这个小院子。
梨苑虽然有些萧条,又偏远,却深得她心,远离了前面的喧嚣,倒是夜夜好眠。听到姐姐的话,走到夏荷跟前,把那堆衣服一一翻看,最后选了两件样式简单又清雅的。
眼见雅沐选好了衣服,眼神示意众人退下,拉起雅沐的手,说:“回屋去吧。这几日下雨,气温有些凉,这儿可不像雾都山,山下有天然屏障的温泉,气候冬暖夏凉的,瞧你这衣衫都有水珠,手也这样凉,爹爹瞧见又该心疼了。”
“姐姐就不心疼吗?”雅沐打趣道。
雅晴轻点她的头,嗔道:“你啊,还是这么皮。”
雅沐咯咯的笑。姐姐比她大四岁,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娘亲走后,在赵叔的协助下,又担起了治家重任,让爹爹专心政事,无后顾之忧。
晨起的天空云雾散去,光线清明,一碧如洗,不久后,几缕阳光普照大地,自此,连日来的雨水天气告一段落。雅沐无疑是最高兴的一个。她蹦蹦跳跳的往哥哥的院子跑去,想央求哥哥带她出去玩。
身后有响动,回过头,发现亦步亦趋跟来的柳儿,顿时有些不悦:“柳儿,不是让你待在梨苑吗,怎么跟过来啦?”柳儿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圆乎乎的脸蛋,笑起来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很是可爱。雅沐并非不待见她,只是自己这些年习惯了一个人,后边跟着个尾巴总是不习惯。
柳儿犹犹豫豫的说:“大小姐要奴婢好好照顾小姐。”神情有几分畏惧跟不知所措。
雅沐猜想应是昨日姐姐见她一人在外独坐,定是以为这些丫头欺主怠慢她,是以责备过梨苑的丫头婆子。想到这一点,雅沐耐心说道:“你回去吧,这事我会跟姐姐说清楚的。”小丫头似是不确定,一步三回头的走着。
出了梨苑,绕过一座假山走到水塘边,再向前走出那个庭院就可以走到哥哥的北苑就见管家赵叔兴冲冲的走来,问:“二小姐可是要去北苑找少爷?”还没等雅沐回答,又回道:“少爷此时不在府里,他跟老爷这阵子忙着宫宴的事。老爷说了,明日宫宴的事小姐也要去,特意让老奴来通知小姐一声。
“宫宴?爹爹不是在大理寺的嘛,宫宴何时需要大理寺来办,礼部的人都做些什么?“雅沐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赵叔见她如此了解官职,有些诧异:“礼部尚书朱大人突然身体抱恙,底下的人不顶用都乱套了,陛下权衡左右,便让老爷暂代礼部之职。太子殿□□恤,怕老爷忙不过,便把少爷派去帮忙去了。“
“明儿是什么日子?我必须要参加吗?“雅沐满脸写着不情愿。
“太子殿下的生辰,三品以上的官员携带家眷参加。小姐您既然回到盛京,又过了及笄之礼,这些宫宴是避不开的。“
听到这个消息,雅沐整个人都焉了。她不过是随口问问,既然爹爹都派人来通知了,就说明爹爹不会任她胡闹的。再也没有出门的心思,无精打采的回梨苑去了。
第二日午时,雅沐吃过午饭,便在梨树下放上一张藤椅,躺在上面无所事事的闭目养神,享受着午后惬意阳光的温暖。不知过了,突然眼前一片阴暗,好像有什么挡住了光线,雅沐睁开眼,就见姐姐一身粉衣镶花边的长裙,衬得整个人容光焕发,面色红润,站在阳光下看着她笑。当看到她通身毫无准备时,微微蹙眉,有些无奈的笑道:“亏得我亲自过来一趟,你啊,真是不让人省心。“
雅沐坐起身,有些心虚的说:“是是是,让姐姐操心了。宴席不是晚上才举行吗,我瞅着时辰尚早,却不想姐姐如此心急。“
雅晴被她的话气笑了,挖苦道:“看来妹妹这耳朵是听不清了,午时赵叔说过,让我们申时三刻在大门口集合,亏我绕了大半个院子过来,倒得了一个心急的名声。“说完自己又忍不住笑了,再次解释道:“爹爹派人来传话,他和哥哥在宫里走不开,让赵叔申时六刻送我们到宫门口,届时会有人领我们进去。传话的人还说,今日入宫的人多,早些出发,赶在人少时进去才是上策。”
雅沐闹了个红脸,连忙附和:“此话在理,皇宫戒备森严,候队排查也得耗上一些功夫,我这就去准备。”
雅沐换上一套浅色束身长裙,坐在妆台前任由柳儿帮她梳妆打扮。等一切完毕,赵叔已经派人过来催人。
雅沐看着镜中略施粉黛,云髻飘飞的人,眨巴着眼睛,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装扮自己,以前时不需要,回府这些日子也只是素衣简服,一身清爽,如今这样隆重装扮,反而有些不习惯。她把头上繁琐的珠钗取下,只留几朵珠花,又用同色的丝带绑在脑后的发髻上,左右瞧瞧,总算不别扭了,会心一笑:“走吧。”站起身,拉起姐姐的手出门。
雅晴原本见她取下珠饰有些不满,后又见她简约中透着贵气,气质雍容,雅而不俗,天然去雕饰,反倒又几分灵动之美,不觉多看两眼,夸道:“妹妹的美果然不需要那些俗物来衬托,哥哥倒是又先见之明。”
“哦,此话怎么讲?”
“先前我跟爹爹提起要多给你置办一些首饰,哥哥正好听到,只淡淡的说了一句‘那些俗物用得不当只怕会污了她原本的美’。雅晴说完,见她只是低笑不语,有意捉弄她,自嘲道:”你看,哥哥多偏心,哎,看来此种俗物只适合我这种庸俗之人。“
雅沐见她眼露捉弄之意,摇头失笑:“姐姐尽在胡说,盛京城里谁不夸颜家大小姐才艺出众,貌若天仙,与夏府千金一文一武并称‘京城双绝’。“
姐妹两在马车上互相吹捧、逗趣打闹,不一会儿马车缓缓地停在宫门前。
两人下得马车,一位宫人几步走来,说了些客套话,然后示意我们跟他走。
姐姐回转头,对赵叔说:“赵叔,你老先回去,晚上你瞅着差不多时辰了,再来接我们。”
赵叔捋着胡子说:“小姐放心,老奴晓得了。”见两人离去,才驾着马车回去。
两人跟着宫人进入宫门,乘坐软轿。雅沐对这个皇宫有些好奇,几次三番想掀开窗帘张望,都被姐姐给阻止了,无法,只能憋着气安分地坐着。
大概过了一刻钟,轿子方停,有人掀帘,请她们下轿指着殿门说:“这儿是沁心阁,两位小姐可在此处休息,这儿后面有个景色不错地小亭子,两位小姐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出了前院这个院门往左走有个宫殿,今晚就是在那儿设宴,颜大人跟颜公子在宴席开始前会过来寻两位小姐。”介绍完之后,又让人上一些茶水跟点心,说:“门外有小童候着,有什么需要就吩咐他们去做,奴家还有些事要忙,如若两位小姐没有起他吩咐,奴家就先行告退。“
雅晴微微颔首:“多谢公公,公公慢走。”
雅沐一直在打量着四周,闻声,赶忙回礼谢道:“谢公公。”
待那公公走后,雅沐走到桌前坐下,随手拈起一块糕点,眼睛却继续打量着这个宫殿,没有金碧辉煌,反倒处处彰显优雅、舒适,屋中没有太多摆设,应该是专门供人歇息、赏玩地场所。穿过厅堂向后有个小门,门外一个小亭临湖而建,有一张石桌设在亭中心,旁边设有香案琴桌,四周几根柱子支撑着屋顶,湖绿色地帘子随风摇曳,与碧波荡漾的湖水共谱一曲春的赞歌。
雅沐一边呼唤着:“姐姐,快来看”,一边像脱缰的野马一溜烟的向前跑去。
雅晴本欲斥责几句,然而见到她笑逐颜开的脸,不忍心,跟在她身后,一起欣赏着湖光景色。
山涧青青,碧波荡漾,落花逐水,鸟鸣声声:“想不到宫里还有这样的景致,虽是人工湖,却胜在天然去雕饰,在这里品茗,听曲,看湖光山色,也是一大乐事。”雅沐感叹的说完,忽然灵光一闪,试探着问:“不若姐姐在此抚上一曲,可好?”
【1】诗句出自作者殷尧藩【赠歌人郭婉二首】为了符合意境,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