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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上回让你送的货,是东塘主的老姨奶奶她要的松花露,差人来问了好几次,以前是一直没货,现在好容易有了你倒送错了,你还能干什么!”

芸娟指着店里的伙计骂道,“这一向店里的开支多了,现在丢了老主顾我只能把你辞咯,以后送货我自己去送,你呀,拿着这工资走人吧。”说着把手里的钱卷一卷抛向那个伙计。

烟棠在后面用纸包了一袋袋干玫瑰,几个指头都是红彤彤的,昨晚包了一宿,加上今天白天,总算快要包完了。她不敢打呵欠,但腰骨实在酸得很,恨不得看见枕头就睡死过去。那边芸娟的嗓音似乎有一种奇异的特质,只要听着她在一旁骂人,手就会自动做起活来,脑子却是沉睡的,于是她一面数着袋里的玫瑰数量一面不太仔细地听着表舅母和伙计的对话。

那个伙计红着脸拣起钱看看,不知是冷笑还是赔笑道:“喔唷老板娘,你行行好好伐?好歹在这儿干了好多年了,我就算事情做错了也不能这么绝的呀,这点钱还不够买米呐!”

“你还说!你送错也不是一两次咯,没让你赔钱你还想怎么着,拿了工资还不快滚,快过年了养头猪都比你有用,脑子长鸡眼了使不了劲了不是?快滚!”

芸娟说完气呼呼地走到后面用长木勺舀黄酒,烟棠赶紧缩回搭在外面的脚。那伙计愣愣地,在门外翘首看来看去,嘴里还求着,见她一直不理睬他,大骂了几句也只有走了。

那伙计要不是上回顶撞了芸娟,要她待烟棠仁慈些,也不会这样给羞辱,不知他现在是否会恨自己,恨她烟棠是个招事精,悔恨当初为自己出气。

烟棠这样想着,忽然意识到什么,站起来在一旁水殷红的小木盆里洗洗手,在身上的随意抹抹,脏软围兜上尽是红印子,她卑恭道:“妈,这黄酒是要送到南城祠边的李婆婆哪儿是吗?”烟棠极不情愿唤这一声,但不知什么时候改的口,反正已经做了她的继女,总要是习惯的,“妈把伙计辞了,南城祠离这儿远,你腰不好,让我去送罢。”

芸娟仍面不改色地舀酒,酒瓶子里的酒淹到瓶肩下方她便不再舀了,走出去加点水把瓶子装满,耸了耸再把酒瓶给烟棠,仍是不说话,闷上酒缸就进了里间,进去前忽然轻声冷笑道:“让你去送?当然是你去,整天呆家还把自己当小姐?”说完劈手掀开通往厨房的布,鼓出一阵风,那布因为过于脏了,油污的气味互相掩盖,以至于发不出什么刺鼻的气味,闻了之后仿佛闷闷地被打了一棍,人是更加疲劳了。

烟棠看看天,是蓝郁郁的,举起手来只有两掌宽,这杂货铺前门挨着街,四通八达,到了后门,便是一弯敝腐的衖堂,便这里常年乌七糟糟阴气缠绵,里头尽住些不济的人,他们自己不见得有发迹的机会,一世都被关押在了这发霉囚笼里,生下的孩子一例干瘪瘦小,每日背着发毛的蓝布包上学,七八年后回来,还不是依旧木着脑子跟爹妈一块做活。这衖子仅水蛇粗细,却总搁几辆卖早点的绿皮三轮车,每家门口也总要堆出一个赤土炉子,黑煤球渣踩了一地,人走过时得打个手灯,不然衫子上会不明不白蹭上一片。这里不单挤,还暗,即使天上出着蛋黄似的日头,底下是丝毫照不着的,人抬头见的是一层层的竹竿子,系几股红穗麻绳牢靠地横过两边,扛无数被单衣袴,遮天蔽日。有时风吹落了东西,打到下面走路的人,脑袋上会有一股子尘气,提灯一瞧,一般都是发了霉菌的玄白袜子。由于人家一户户亲热地挨着,竹竿子难免冷不丁戳进对方窗子,碰碎些瓶罐瓦盆也是常事,吃瘪的人家嘴上不言语,却在清晨早早起了刷牙,偷摸将一口口清冷的牙膏水吐到对方的被子上方才解气。

烟棠记得以前还是郑家小姐的时候也去过这么一个衖堂,于妈一时离她走的远,她好奇跳了进去,险些被流浪汉捉弄,走出来后雪白的两双袜子蹭满了煤灰,至今还心惊肉跳。

谁知道有一天她竟然住进这里来了呢!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家在做晚饭,家里飘出的烟在蓝郁郁的天上显得白而膨胀。“等送完货回来是肯定开过饭了,又别想她留饭。”她想着,还是咬咬牙加快脚步从前门走出去。

表舅这几日去外头办货了,有几天不回来,其实回不回来有什么区别,他自己也是看着芸娟的脸过日子的,不过是一起受苦。表哥也去了一家工厂实习,回来的次数不多,一想起他她便要格外绝望些,不知何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他已经全无幻想。烟棠叹气,加快些脚步,落日在身后驱打她,好像就要追上她的脚步。

等她回到店里,额上早已蒸出许多汗,进店的时候看见一个红纸包在桌上,拿石头盖着,她没细想,就朝那垢腻的水壶跑去,倒出来的全是昨天的凉水,一时灌进滚烫的肚子,疼地她咬牙直颤,她哆嗦一阵,好像有人拿针扎她似的。厨房里已经灭了灯,芸娟在凳子上剔牙齿,一边拿眼睃她,不时呸呸往外吐渣子。还没到关店的时候,烟棠只得回到原先的地方继续包干玫瑰,她不敢问还有没有剩余的馒头,肯定不会给她留的,还要讨一顿奚落。

“东塘主家的老姨奶奶明早要三瓶松花露,她差人来拿,明天一早就来,还要三包牙粉,刚才来说的。”

“那老姨奶奶不是不要我们给她做生意了?”她柔声问了一句,唯恐自己听岔了。“我要是连老客户都留不住,店还开不开,靠你那窝囊舅舅顶个屁用!”果然是芸娟藉口打发伙计胡说的,烟棠心想,嘴里忙答应着:“嗳,我知道了,明天早点开门。”

“还有——”芸娟打了个嗝,眼睛向上翻两番,“明天对过药店的孙掌柜要两公斤茶叶,我刚刚看了,大都潮了,你等会炒炒。”“茶叶不是前个月刚进的哩!”烟棠惊道。“早卖完了,进的几担全给那卖布的兜走了,儿子结婚,店里现在只剩今年春天的货,你拣拣虫,把店关了再炒,别让人家听见动静,孙掌柜有伙计睡在店里,那人刁的很。”

“嗳。”烟棠只得应着。

不过今日芸娟的语气比之前柔和了许多,今天晚上话也比平常多,靠在墙上慢慢剔牙边想着事情边看她包干玫瑰,烟棠猜测是表哥要回来了。

箕子上还剩十来朵玫瑰时芸娟道:“行了,剩下的别包了,留着泡玫瑰酒。”烟棠埋头故意说:“厨房里已经泡了五瓶哩。”“你哥哥后天回来,那种不会喝的。”芸娟扔掉牙签,拿了一块冷毛巾擦了把脸。

“果然。”烟棠也擦擦手站起来收拾东西。

芸娟忽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没有二十也有十九了。”

“欧?这么快了。”芸娟惊讶道,“唔,你哥哥大你四五岁,再不开始物色就太迟了,你也是的,不早了。”她忽然奇怪地看了烟棠一眼,不像平时睃她时那种神态,这回是用整只眼睛看,并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烟棠略微猜出她的心思,没接话,搭讪着走进厨房。

是要她做儿媳吗,做梦!她才不会要这样的婆婆。半夜三更叫人炒两公斤的茶叶,第二天还要早早起来,出去送货只要晚了就不给饭吃。她掀开锅盖,里面只有烧剩的一滩水,果然——烟棠恼得直咬牙,却本来也不抱希望,她此时开始怀念在郑家时,母亲即使再忙碌也会为她准备一桌热气蓬勃的饭菜,可她却总是吵着要吃外面摊子里的东西,稍微不依便要发脾气的。如今不敢奢望以前,她只想有一碗热稀粥,就三四根辣油蕨菜滚滚吞下,可惜要是被芸娟见到她偷开小灶,准会拎起细长丝的笤帚在她身上打出血花来的。

她郁郁了片刻,转身时忽见桌上一口蓝花大搪瓷碗正襟危坐,犹豫片刻,走过去看,惊奇发现那是一碗黄澄澄的炖鸡蛋羹,上面洒着厚厚的一层白糖。

特地放在这桌上,表舅不回来,表哥后天才来,芸娟自己打着嗝,现在晚了不会有客人,那就是给自己吃的了?烟棠馋得直盯着鸡蛋羹,想着这么厚厚的一碗芸娟至少敲了三个鸡蛋,芸娟以前连米都不舍得让她多吃三粒,今天怎会就这样大方?不会是觉得对不起她,也不会是为了感谢她这几年为她干活,那是什么,忽然想到那红纸,烟棠开悟。

难不成是为了讨好她,哄她做自己的儿媳?

烟棠这样想着,顿时身后起了一阵阴风,像芸娟一双冻腻的肥手敷在她身上一般,她急忙转身,后面没有人,芸娟似乎是故意给她留时间吃,换以前在厨房做什么耽搁这么久早就骂了,而现在,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芸娟现在在干什么?烟棠疑惑,远远看着外堂里露进来的光发怵,那块遮挡用的深蓝平布沾满污迹,兴许还有芸娟的鼻涕,现在正在那里随风摆动,很畅快的样子。可烟棠却浑身燥热,不痛快极了,觉得是芸娟站在布旁偷听,粗壮的鼻息把布鼓动起来的。

烟棠住杂货铺二楼,表舅一家比她住的高一层,等她精疲力尽地总算炒完了茶叶,也不知道几点了,杂货铺里那只老旧的绿壳自鸣钟早就坏了。她不敢开灯,摸索着上了楼,躺到床上时恨不得将四肢卸了,眼睛因为挑了半天茶叶里的枯枝茧虫如今酸胀地像两颗几欲滴水的剥皮葡萄。她喘出几口粗气来歇息了一阵,空着发了一会儿呆,忽然从枕头下摸出一只小镜子,背面嵌满水钻的,那是她以前用过的,离家时倒没忘记带了出来。她把镜面转过来看自己的脸,只看见一团灰雾,她懒得去开灯,只有放下镜子想象自己瘦出两座峰的颧角,温润的下巴,鼻子是一把短挺的小茶壶嘴,黑大的眼睛,以及有山峰侧影的雪白牙齿。

她想起芸娟,年轻时应该有一张银盘脸,五官也端庄,虽比不上琪娣,但身段丰满倒也别有一番风韵。现在老了,吃多了馒头,馒头里都放过量的发粉,身体被那些发粉像发馒头似的发起来,变得又粗又胖。乌油油的头发总是绾一个髻,也不插首饰,油滴滴的一张脸上鼻涕总是不尽,哼拉哼拉地整天擤着,擤完了像变戏法似的手指一刮一抹,鼻涕便不见了。这样一个遢杂夫人与自己的亲生母亲是无论如何都不一样的。她想起自己从小就怕她,躲避不及,最后总算落到她的手掌里,这些年吃尽了苦头。

芸娟厌恶她,大概是妒忌她的母亲,以前也听郑家洗碗用人说过,说表舅炳芳与母亲有情。炳芳相比芸娟,因为本身也矮,显得瘦小入微了,现在他剪了一个寸板头,酱油棕长衫外了总配一件鼠灰短褂,和以前一样不太换衣服,冷了就在里面加一件龟领绒衫。不知为何,以前见到他与芸娟,单看面向两人个性总不是十分分明,如今成了一家子,两人的性子强弱对比格外明显起来,夫妻一道走出去炳芳倒像芸娟年长的儿子。炳芳势气弱一些,说话也细言细语,而芸娟很厉害,尤其骂人厉害,炳芳在她面前是胖猫边的瘦鼠。有时烟棠看他们会觉得异常熟悉,因为她原先的家里也是母亲也是凌驾与父亲之上的。

她如今逃脱了母亲,没想到日子会这么苦,但以前自由又约束的日子却再也回不去了。

没吃那蛋羹,当然还是饿的,烟棠看看窗边已经空了的土盆,私种的月季已经被绞光了,全部做了胭脂,不然还可以吃那花瓣。她很会做胭脂,比那些专门的店铺里卖的成色要好得多,偷偷卖过一瓶,卖给一个妓女,据说那姑娘用了她做的胭脂,整个人又香又甜地,抹在脸上许久都不会掉下来,因此一举当了头魁,便暗地里经常向烟棠买,出了三倍价钱,叫她专卖给自己,烟棠单纯,也乐得做这个生意。两人一来二去地有了好交情,那头魁偶尔深夜来看她,总是带上几块客人赏的外国饼干,或是一只油油的烧鸡,两人偷偷摸摸地边吃边笑,倒是谁也没发现。

外面天空已经泛起几条白线,天马上要亮起来了,烟棠没脱衣,渐渐睡了。

云景回来那天炳芳也回来了,是在傍晚,店里又多了十来箱松花露和蛇皮膏,黄皮蜡烛与印字肥皂堆得满桌子都是。

云景在外地读书顺便在工厂实习,学的是工程,满身都会沾上油污,但每次回来之前总会换上身干净的。

“哟,脏衣服堆在皮箱里谁给你洗呀。”

芸娟把云景的皮箱拉开,指着那堆衣服发问,眼睛瞟瞟烟棠。

“嗳呀,妈,你做什么,拿出来看丢人不丢?”

云景连慌跑来把衣服塞进箱子,提着上了楼,脸涨地红喷喷的。

芸娟追着他故意道:“有什么丢人的,难道这里有人让你羞?”

炳芳不以为意,在小桌上自嚼那半焦花生米,哗啦哗啦地一边翻看账本,烟棠放上烫好的黄酒,又去厨房忙着烧晚饭,走到堂前来时背上一片焦灼,她知道是芸娟在身后一直钉着自己,尴尬极了。

“喂,你听我说。”等烟棠进了厨房烧菜,芸娟又朝楼上看看,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红纸,对炳芳道,“前天做媒的来了,东塘主那老姨奶奶介绍的,他们那儿的一个二小姐,是东塘主的三姨太生的,模样不坏,人也还好,今年虚岁十九,肖龙的,八字什么的都和云景对上,你瞧好伐?”把那红纸摊开给炳芳看,里面扭扭曲曲的字像是画符。

“我不知道,要问他自己嗼,他不是中意小棠的?你看不出来?”炳芳看到云景悄悄溜进了厨房,手里拿着一个纸包。芸娟没有察觉到,只笑道:“谁不知道他那心思,看见她就木木的,每次一回来就换身衣服,脏衣服还不要她洗——所以我才与你商量,我这几天想着先让云景把她收着做二房,再娶大房,现在很多人家都这样,让他开心一阵再哄他讨大房。”

炳芳像一口花生米卡进脖子,眼睛瞪大了两倍:“你这——小棠会肯么?”“她会不肯?哼!”芸娟冷笑,“我白养了她那么些年,让她做二房不肯倒真是蹬鼻子上脸了,给脸不要,她有什么排场?吃我们家的饭长大的,她不肯也得肯——”芸娟忽然换了一种笑态,道,“前天晚上我做了碗鸡蛋羹,打了三个馊鸡蛋,故意放在桌上,她看见了动都不敢动,你说这事儿会不肯?”

厨房里,烟棠忙着做菜,远远地将菜、油等泼进锅里,皱眉颠了几勺,锅里一阵热的烟雾蒙过来,身上脸上的汗不停地出,云景走来,在灶台上放上那纸包,她被那喷上来的热气烫得连连转头,脸被锅里的热气都熏红了,看上去像抹了胭脂,五官都被汗浸地晶亮,在云景看来显得倒十分迷人。

烟棠一时忙着炒菜也没见到他,依旧自顾自地颠勺,他也不说话,放下纸包后站在旁边木木地望着她,很心驰神往一般。等烟棠这边盛好一叠子菜,云景慌忙接过了,这才发现有人站在后面,她擦擦汗从容笑道:“哥要喝的酒我烫好了,我去那玫瑰泡上。”“嗳——不要忙。”云景连忙制止,拿起纸包,“这是两瓶雪花膏,还有两包花种,有月季的,还有玫瑰,你拿着。”递过来,让她伸手接着。

“亏你费心。”

她也就接了过来,很自然,反倒衬出云景的尴尬,人僵僵的,只顾傻笑。

“花种我一直想要的,正巧哥带了来。只是雪花膏店里不是有吗,干嘛还去费那个钱。”

“那不一样的。”云景微笑道,转身出去了,过一会又拎来一桶水帮她添进水缸里。烟棠也知道不一样,大家都心照不宣,这店里即使有再多东西,都不会是她的。

云景每番回来都会给她带来东西,他自己的父母倒不定会有,经常收他的东西,她一直都假当是哥哥对小妹的疼惜,可自从上回与芸娟的一番话,她再看那两个纸包,却吃剌剌冒出不少虚汗,炒菜的铁勺子怎么也掂不动了。

晚上关了店门,炳芳夫妇便早早上楼睡了,云景洗完澡便去楼上看书休息,却满心想着纸包的事,到了深夜,翻来翻去睡不着,看到底下还亮着灯,想是烟棠还在忙活着,一时心痒难耐,拿了一件褂子悄悄下楼去了,二楼的灯乌着,底楼单晃着厨房里的灯光,云景犹豫片刻,掀布进去了,原来是烟棠在烧热水,该是想要洗澡,此时盹住了,正伏在桌上轻轻打鼾,一旁的台灯却苏苏作响,他轻轻走过去查看,原来是黄磁灯罩被锉破了一个角,飞进苍蝇了。他赶走苍蝇,将灯放远了一些,烟棠的脸一半浸在黑暗里,一半又是杏黄色的,额头上挂下来几根头发被风一下下地戳到她眼睛缝里,他多么想替她别到耳朵后面去。

他过去替她披上那褂子,忽然见到那褂子的衣领上有一块棕色油斑正吻到烟棠嘴上去,替她觉得不适,便把那一角折了进去,没注意轻重刚好扫到她的脸,她一时醒了,看到云景站在面前,锅子里煮开了水,嘭嘭地正翻那榆木盖子,两人都红了脸。

“哎唷我的水开了。”烟棠窘着叫了一声要过去接水,云景拦住她,径自拿起铁勺与热水瓶替她舀水,揭开那硬邦邦的赤褐榆木锅盖,白茫茫的水气扑脸打过来,两人头凑在热气里,不闪不躲,希望那白汽盖住自己的窘态。

“这么晚了哥还不睡?”她问。

云景肿胀着脸,一勺一勺地舀着,锅里的水被热气染白,“我,我下来看看你,你不还是也没睡。”烟棠听了那话更窘了,把头埋进那褂子里,露出红彤彤的两只眼睛。

“要洗澡?”

她点点头。

云景替她舀了三壶水并拎上了她的房间去,下来又替她烧了一锅。

许久不见他依旧是原来的样子,眼睛是一样的眼睛,头发是一样的侧分只是没有抹发胶,鼻子、嘴巴、下颌统统没有变化,也没有长高,烟棠略微有些失望,好像这个人她早已经看腻,没有了变化与距离,丧失了神秘与惊喜,就不再有吸引力了。

烟棠自以为已经不再喜欢他了。除了这一点,当然还有他母亲芸娟,使她在他面前丢尽了脸,尊严尽失,因为芸娟,使得她对云景的最后一点好感也不敢有了。

而云景对她的心意,不知为何正在一天天的叠加起来,好像快要藏不住了。

她洗完澡,用毛巾捋捋湿发,头发有些毛,她知道云景还在下面,拿出镜子照了照,发现脸与眼睛被热水熏出了红血丝,便去洗脸盆边上倒了些牙粉在手心里,兑着湿脸拍了上去,又蓖蓖头,往手臂上涂了一层香喷喷的雪花膏,正要下楼,忽然刹了步。

“我这是做什么?不是要他死心吗?还这样劳神地做什么?”

于是又去洗脸,拨乱了头发,用脏衣服揩掉雪花膏,她做这些的时候是痛苦地,几欲流下泪来,同时又十分费解,如果真的不在乎他,那在这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成天灰头土脸的!

她在床上愣了不知多久,等头发干了才出去,打开门发现门前有一串杂乱的泥水鞋印子,是从后院踩过来的,她顺步走到后院,发现云景已经将他的脏衣服全部洗了,厨房里留了一壶热水给她,人应该已去睡了,一路蔓延了他的足印子一直到楼上。此时她才意识过来,方才自己在发呆的时候,他一直在门外踌躇。

第二天一家人各怀心事地吃了饭,云景看母亲三番两次欲言又止,懒怠去睬她,他觉得昨天夜里烟棠刻意躲他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于是一吃完了饭便上了楼说要看书不让人打扰。

到了晚上芸娟总算是按捺不住了,搓搓手命烟棠烫了一杯玫瑰酒自己端了去儿子房间。

“唷,不早点歇息那?”

芸娟满脸堆笑走进来。

“现在还早,妈坐。”

云景站起来,把椅子让给母亲,自己坐到床上。

芸娟自己虽然这样的粗,生出的儿子倒是翩翩的,也识礼,比那些少爷要强。她对自己的儿子是无限好的,说话总是满脸堆笑,烟棠看惯了她冷青的脸,有时看到她堆笑的样子,颊上两团肉提得高高的,被灯照地油滑滴亮。

芸娟扯着闲话,问长问短地关怀了一番,脸上忽然泛起迷迷的笑,道:“云景那,你不小了,许多比你小的都娶亲了,你也要开始看了。”

云景不响,默默地把那茶杯端来,茶盖儿一掀却飘出一股酒香,几朵玫瑰伏在酒上。他喝玫瑰酒要像喝茶一样,用烫酒泡,图玫瑰的新鲜,而普通的玫瑰酒一泡会泡好几个月,喝着一股腐味。他喝的玫瑰酒总是烟棠泡得好,所以总是她泡。他咈哧咈哧吹开浮着的玫瑰,酒的热气冲上来熏红了脸。

“这酒是妹妹做的。”

芸娟故意道。

“你妹妹是一定肯的,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心思。”

她软软地笑道。

云景听了这话,酒也不喝了,肚子里的酒一下子冲到头顶上,问道:“你怎么知道她会肯,又没有去问过。”

“我就是知道,”芸娟狡黠一笑,“看来你是有意的了,你喜欢就行,妈做主。”

云景掌不住笑出来,露出一排森森的牙,脸笑得怯生生的,身体却因为过于兴奋不停晃动,手里的酒差点泼出去,觉得母亲会想到他的心事并成全自己,对方还是一向吃力不讨好的烟棠,这着实令他惊讶了一番,而更多的是欢快。他还想听母亲说些关于烟棠的话,可是却没有,母亲将话柄子一转:“常来买松花露那个老客人晓得伐?东塘主家的老姨奶奶,跟那媒婆子老在一块叉麻将,她有回提起你,有意把她家的二小姐给你,那二小姐虽是姨太太生的,起码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姐,有意配给你,你以后读书正式毕业,出去做事还怕没靠山么?”

云景惊道,差点被嘴里一口酒呛死:“那小棠?妈不是刚说要做主吗?”

“傻子,她算什么,妈做主只是把她收来做妾,让你高兴几天,再去正式去娶那二小姐,你说怎样?这还不好?”芸娟笑道,却看云景蹙起了眉。

“妈,小棠又不是家里买来的丫头,怎么随便给人做妾?再说我都没见过那二小姐,妈的脾气自己也知道,那种大户人家的小姐自视金贵,看不起我们开小店的,娶进来后妈会受得了那个气?”

云景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轻轻一掼,强压烦躁,人站起来,不想和他母亲说话。

“人王媒婆说了,人家小姐气度好着呢,你放心,娶进门来我都尽让着她。至于楼下那个,反正天生是做妾的命咯,怪谁呢,谁让他老子娘死的早,我还白喂了她好几年的饭呢——那死蹄子有什么好的,要你这样宝贝!哎唷怎么被这样一个人迷住了!”芸娟提起烟棠不由声音粗起来,将身子埋进藤椅里,手掠掠油油的头发,嗳呦嗳呦的叫起来。云景听那声音简直厌烦,藉口要睡觉把母亲赶了出去,母亲走后关上门先踢了那藤椅。

“肯定不肯的,”他想,“让她做妾她肯定不肯的。”

一种很不自信的预感海潮似的涌了来,正在淹没他。

楼下炳芳也在问这事儿,烟棠对表舅倒是没什么顾虑,他问了犹豫片刻答了否,推脱还早,暗指连大房都不想做。炳芳无言,心里暗自焦急。

芸娟下了楼没什么说的,这关键是儿子肯不肯的事,可自己一片好心总也被儿子嫌,不免心里堵得慌,所以下楼并不言语,把茶杯往厨房水槽子里一堆便早早去睡了。

“作甚么?半夜发什么神经?”

芸娟正巧气没处发,大半夜昏昏沉沉地被一阵灯光刺醒,炳芳因为云景的婚事心里闹着锣鼓,怎么也睡不着,便支起胆子揿开灯,原想跟她谈谈云景的婚事,想让她作罢纳烟棠为妾的思潮,可一看到她那张即将发狂的胖猫脸,愤怒的鼻孔在一开一合地翕动,终究没把话说出来。

“现在同她讲这事,定会把她惹毛,到时候叫出来深更半夜的,保不准街坊要被吵醒,那难不难看。倒不如明天起个早找个藉口去喝酒,回来借酒疯说那事罢。”

他想,嘴里却说着,“咯着什么东西,起来看看。”

“看个屁,你还想让我起来把那被子翻过来找找是什么东西啊?就你那死皮咯着东西就忍着,要不就睡到被子上,你儿子还没那么娇贵呢你算什么东西,大半夜开灯,怎么不去祖坟里挺尸——还不把灯关咯!眼睛都照瞎咯!”

芸娟嗓门大,炳芳兜脸彻腮地肿得通红,急忙关了灯,又浸在了黑暗里,耳边马上传来鼾声,自己却一点也沾不到睡眠的边。

当年若是娶得琪娣,怎么会受这等气,天下怎会有这样的泼女人?

他想道,巴巴等着天明,外面天空却依旧是浓蓝,阴阴的月光在窗格子上吊着,墙上浮现出清晰的田字倒影,像关犯人的囚牢里那极小的天窗,正对着他,一动不动。他自己掌不住突然苦笑起来,想着自己何尝不是在牢笼里呢,禁不住落泪,有风吹过,带来枕边人脏腻的头油味。

东街在一户人家做事的吴婶第二天来了,吴婶细高个儿,颧骨坟得高如犄角,两腮凹进牙床里,一张长脸用牙粉涂得雪白,嘴上点了一点杏黄胭脂,上着稞领银竹回文缎中衣,竹叶青细绣短褙,下着翡翠金凤挖绉裙,外面飘着几根纹金绸带,脚上一双娘惹珠绣鞋,崭新的一套行头,得意洋洋地来买东西。

芸娟见了,先是一愣,仔细打量才认出粉皮后的一张老脸,笑道:“唷,老吴啊,打扮得这么漂亮做姨太太啦?”嘴里笑道,心里却是

另一番想法:“粉搽这么多还是一张鸡皮脸,也不知哪里搞来这么身古代小姑娘的行头,可是东家小姐处偷得?这样穿出来也不怕被人取笑,老妖精似的,半人半鬼。”

“嗳呦我哪儿有那本事,是我那姑娘,被她做事的那户人家的老爷看上了,昨天刚进的门。”吴妈止不住的笑,拿眼角瞥瞥烟棠。

芸娟也笑道:“这衣服是那家老爷买的?”

“是我姑娘的,她送了我好几身那,以前那些破布麻衣全给扔了。”

芸娟道:“东街那家不去了?”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旋头转了一番语气对烟棠道:“你去西街那家当铺收收账,你爸爸一清早就不知死哪儿去了,那家老板娘刁得很,拿上那账本,仔细别被她绕了圈坑了,给你点儿什么假古董抵钱,少一分钱回来仔细你的皮。”

烟棠笑道:“我知道那账,数目已记下了,拿上账本儿倒显得我嫩好欺负,给空让他们钻,倒不如一到那儿便报出个具体数目,他们看我这样爽快直入,倒也不见得会拖沓的。”芸娟冷笑道:“唔,你倒是爽快啊,比我们都厉害。”对着吴婶不好说刻薄话,也不再去理会她。烟棠自讨没趣,搭讪着走了。

吴婶接着道:“喔唷,妹子,都要享福了谁还做那哭差事儿,自己累不说,还给我姑娘倒面子,不瞒你说,我们姑爷给买了个小公馆,给我姑娘和我住,还说要带着我们一起去南京玩。”愈发得意,眼睛向天上一抛,还用手抹抹脑后的双心髻。

“哦唷你那姑奶奶厉害,你以后有的是福可享了——”芸娟笑道,转而仰脖偷摸的对吴婶道:“其实你这么漂亮,多要几件你姑奶奶的衣裳,再搽些粉,你自己也可以做姨奶奶的。”

“呸!”吴婶笑着啐了一口,装模作样要去打芸娟,芸娟装模作样地一闪,两人互相调笑。

“其实你家姑娘长得这样漂亮,浪费倒可惜,成天在店里帮忙见不到几个男人的。”吴婶叹口气道,“听说你家云景和东塘二小姐做了媒?”

“你消息倒是快,定下来也就这几天了。”芸娟淡淡微笑道。

“要我说,等云景娶了亲,把你家姑娘放出去,就这么放在家里,难道陪你们养老?那你们可真是白养漂亮闺女咯。”

“放她出去做什么?她那样子大户人家的老爷又看不上眼?嗳,你别说出去,我留着她打算给云景做小呢,云景中意她也不是一两天了——他也是心不瞎眼瞎!”芸娟笑道。

吴婶听了不自在,她一直有些怜惜烟棠,便护她道:“你也别说这等话,我看这姑娘乖巧伶俐,你这虽然做长辈的,压得也过紧了些,人家在你面前都不敢喘口粗气的,要我说,你可别生气,姑娘做小是委屈人才咯。”

芸娟听了这话岂有不气?但也不好当着人面发作,强压住蓬蓬冒出的火气,冷笑道:“人才?您可太高看了,她可比不得你家姑奶奶,就她那蠢样给云景做小啊我还嫌丢人哪,巴不得赶紧娶那小姐过门儿压压她,你是没见着她那整天一副少奶奶稳做的神气,眼睛老是一掏一掏的掏云景心窝子,我看着恶心,云景倒老是一副神颠的样子,在我面前做老虎,在人家面前做蚂蚁。”

吴婶听她一番话越说越混,原本也是顺路经过,本想看看烟棠说几句体己话,谁想被芸娟支走了,却落得芸娟一席浑话,一时无语,便扯谎道:“嗐,聊着都险些忘咯,我家姑奶奶等着要头油那,你拣瓶凤梨油来,再来包牙粉。”

“买个东西还差你老太太买,那些丫头浪汉子去啦?”芸娟咯咯笑道,并言:“牙粉现在做新,有钱人喜欢玩花样,不像从前蛀虫的一块烂木头做个假模假样的盒子就罢了,现在都装在一个厚洋铁皮做的匣子里,价钱也就加了。”拿出东西来与她,价钱暗地自涨六倍。

吴婶看所谓的做新的牙粉盒不过是把木头的换成青铜的,只不过花样做足,顶盖上有个女人身体的浮雕,一时喜欢,手头又有的是钱,也不顾那飞涨的价钱,自是买了讨自己喜欢,付了钱便搭讪着走了

“现在的老头子口味真是奇特,会看上姑娘一张扁脸,说起来还是看上人年轻。”

芸娟望着吴婶远去的背影嘀咕道。

“妈!”

一阵脚步响,云景皱眉从楼梯上向她走下来。

“少爷怎么了,不高兴了?”

芸娟打趣。

“妈,你别到处说我和小棠的事儿了。”

“唷,跟我生气那,我哪里到处说了,有谁知道这事儿啊。”

“你刚才和吴婶说的,我都听见了。”云景忽然提声道,“妈也别我操心了,我直了跟你说罢,东塘那个我不要,你要做主就帮我要了小棠罢,不能再委屈她,我娶亲只娶一个的。这件事妈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反正我是这个意思,我只要小棠一个,不会再要别人委屈她的,如果小棠肯了妈不肯我就带她走,现在那边工厂等我毕业就让我转正,工资也能养活人了。”

听完这话,芸娟半晌不语,直直钉着他,忽然滚出一行泪,哭道:“你为了这么个蹩脚货要抛了你的老娘,心怎么变得这样狠!她有什么好的把你迷得人都不像了,我看她就是个夜叉,先把老子娘克死咯,现在又来勾我的儿子,滥污货,赔钱货,等她回来你看我登时就把她赶出去!”芸娟气的咬牙,冲到一边去拿起那竹丝大笤帚。

云景看着母亲发狂的样子很是厌烦,无奈道:“妈,你这又是何苦来,小棠哪里不好你要这样贬她,这几年这样听话,你说的她都去做,你怎么养不出感情的?”

芸娟却是突然停下来,扔了笤帚在脚边,红着眼冷笑道:“白养她这些年,倒把你和她养出感情来了,难怪人家说娶了媳妇忘了老娘!她还没过门,我说她都说不得了!你倒管来指责我,我就告诉你她是什么滥污货,她那死掉的娘,跟你的好爸爸以前是什么关系?是两小无猜,是青梅竹马!比我还早多哩,你不要觉得是我小气,她小时候不到十岁那会儿,人便做妖做福地狐狸似的,看见你便脸红,那小时候就那副德行,东想西想地,长大了更是个小娼妇小浪蹄!难怪把你魂勾成这样!哼,跟她娘同个德行!你当她全家是好货?我呸!她娘也是胡乱的一个人,早些年抢了别人的丈夫,原来的太太还在老家生着肺病,知道当家的平日从不出远门,一出了便勾搭上了年轻的小妖精,气得吐血,没几天就死了!一家子混账,你让我对她好,我也是个有良心的人!”

云景惊得噤声,人像是忽然被泼了一桶油漆,和地面胶在一起,动弹不得了。

芸娟看到儿子像只木鸡一样愣着,接着冷笑道:“我也算是白活这些年,年轻时候你爸不情不愿地娶了我,一直冷落我,知道的人个个看到就笑我,瞧不起我,我那会儿也才十来岁,肚子一直鼓不起来你奶奶也尽奚落我,你爸爸是一直想着那老情人,正眼都不瞧我,看着我被欺负,人也软。好容易盼着你来了,我总不能让你像我一样被人欺负,所以从那起只好像只老虎似的,人一粗就细不回去了,山大王当惯了就低不下头,我这样那样的煞费苦心你爷俩愣是不领情,整天阴地里巴不得我走,巴不得我死是吧,你没良心的自己去看看,你那些比我差不了多少岁数的姨娘,哪一个不倒饬的和姑娘似的,她们家小子哪一个不是早早娶了亲早在那儿享福了,这年头做生意跑单帮都发了横财,愣是我们这家子,一天赚几分钱的收利,还要供你去外面读书。你倒翅膀硬了,要带着老婆飞了,赶明儿再把你爹也接出去,把我抛下了,横是死了也称你们的意了。好小子,那还不如现在早点撞死咯,省了你们巴巴的等着!”

她说罢去解开头上的髻,竟真要往那土墙上撞,云景一时拉她不住,等赶到时把她与墙分开,见她额上早撞了一个血窟窿,汩汩的淌出血水来,芸娟看到这如许多的血,自己给唬了一跳,登时跑出一身虚汗,眼皮也感觉重了,看不清东西,耳朵里嗡嗡的响。本只想作作势唬云景的,谁想他来的慢,脚又给地上躺着的笤帚竹丝一滑,人轻飘飘地给滑脱了出去,正好重重磕在土墙一个坚硬的人乳似的疙瘩上,直捅进脑门去。

云景顿时便被唬住了,用自己的竹蓝长衫袖口狠狠压住那窟窿,芸娟却已是气如游丝,嘴巴空捞捞地张着。

云景哭道:“妈,你这又是何苦作践自己,我也只是一句气话,你有何必当真,现在真是苦煞儿子了。”忽然感到手腕上丝丝凉意,像是搭了块湿的绸手帕,掀开来看竟是母亲的血水,早已浸透了袖子,那血却像游蛇一般还要向上蜿蜒着爬袖子上去。

云景急得大喊对过的药铺,可今日偏是个艳阳天,外头正泼赤红的岩浆,药店本来喜阴,大热的天唯恐蒸坏了药材,早已关了门,还拿厚厚的毛毯盖上,云景这样喊,自然没人听得见,街上也是阒无一人。

他一时焦急,倒是没看见门口地面上久久伏着的人影子,那人身上穿的蓝布绸衫加鸽灰短褂,下面是黑拷窄腿裤,被浆得硬挺,热滚的风吹来纹丝不动,不仔细看还当个圆桩子矗在那。只有她把头挪向一边,一把油松辫子露出来,才晓得是个人,太阳打得好,还能从地上看到辫子末端的半截绳头。不是烟棠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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