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御书房里,秉笔司礼太监陈矩正在代批奏章。一封湖广行省辰州知府的折子及一封辰州千户的军报引起了他的注意,仔细看完后脸色露出笑意,把这两封折子笼进袖中起身出了御书房,穿过弯弯曲曲的长廊,来到承乾宫。门口站着的两个太监看见他来了,赶紧上前对他行礼。
“圣上有空吗,心情可好?”陈矩压低嗓子轻轻问道。
“回禀陈内相,圣上正与贵妃娘娘在饮酒,心情好着呢。”伺候皇帝的太监叫骆杰辉,刚进宫时颇得陈矩的照拂,与陈矩关系素来就好,二人经常相互帮衬。
“小的进去给您通报吧。”另一个太监姓杨,是伺候郑贵妃的,他主动对陈矩说道。
“有劳杨公公了!”陈矩点头。
此刻的承乾宫小厅内,一张精致的龙凤呈祥百花桌,桌上摆着三五道精致菜肴。
昭隆得知陈矩前来,放下手中的鸡缸杯,笑着对郑贵妃说:“今日大早上起来就听见喜鹊在叫,此时陈矩来可能有喜事。”
“唐朝有个诗仙李白,号称千杯后文如泉涌,莫非圣上三杯美酒后能未卜先知?臣妾今儿倒要瞧瞧。”郑贵妃也陪着皇帝饮了些酒,一双美目亮闪闪,脸蛋红扑扑,妩媚之极。
昭隆看着心爱的妃子娇柔的模样,心中一荡,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郑贵妃的下巴,哈哈笑道:“若朕猜错了,朕自罚一杯。”
美人用兰花指轻轻一戳万历胸口,娇声道:“天下之事皆在圣上心中,圣上肯定是不会错的,就算一时不中,臣妾只盼着圣上开心就好。”
昭隆此时心情舒畅,身子后仰,左手在桌面一拍,右手一挥,大笑:“着陈矩觐见!”
陈矩进来双手长揖,道:“内臣陈矩叩见圣上与贵妃娘娘。”
昭隆嘴角含笑,望了一眼陈矩后,这才故作严肃道:“陈爱卿,此时你应该在御书房替朕阅批奏章,却为何来扰断朕与贵妃娘娘的雅兴?”
“臣不敢。陈矩是来向圣上报喜的。”陈矩抬起头来,从袖中取出两份奏章呈上,满面笑容道:“湖广行省辰州知府与千户的折子皆已到了,已经互为证实东厂飞鸽传书属实。请圣上御览。”
昭隆接过细览,良久开口:“此次辰州府剿灭数百乱民山匪有功,应予以嘉奖。不过折子里提及的宋家,爱卿如何看?”
“臣以为,东厂上次说宋家疑似有无声火铳,内臣已安排人手在秘密调查,不过进展缓慢。而宋家工厂近期研制出许多新奇产品,东厂与之合作转卖到京城内外,内库已获利颇丰。这次折子里又说宋家有威力巨大的火药,此等利器对我大铭固边强军作用甚大。”陈矩答道。
“上次你禀告朕,说宋家的宋雷曾研习过天书,此事查得如何?”原来昭隆关心的是这个。
“前几日东厂张开楚报来,是宋家少爷宋志顺亲口提到,那宋雷是被雷击时修得天书,并无实本。臣已嘱咐再查。”陈矩此时也有些紧张。
“宋家有此秘笈利器,而不能由朝廷掌控在手,朕可是夜不能寐。爱卿需替朕筹谋良策解之。”昭隆面露惆怅之色。
陈矩战战兢兢深深长揖,道:“臣办事不力,有失圣上眷望,当自请其罪!”
“此天书之事非同小可,历朝侦查皆是望风而为,况且爱卿已是尽心,勿要自责。”昭隆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圣上不治陈矩无能之罪,还多加以勉励,臣一定肝脑涂地以报圣恩。”陈矩赶紧拜服在地,头也不敢抬。
“朕知你忠心,以后好好办事吧。”昭隆和颜悦色地安慰陈矩道。
“诺!”陈矩挺直身子,只是双膝仍旧跪着。
昭隆见陈矩还跪在地上不起来,觉得奇怪,问道:“爱卿还有事要奏?”
“此次辰州府解救的番夷人如何处置,朝廷该如何拿章程?”陈矩这是讨要圣意。
“嗯,番夷人甚是狡诈,他们说财物被劫掠,可如今赃物未起获,总不能让朝廷去赔付他们。不如这样,哪里事哪里了。着湖广地方商量着办。”皇帝精明着,他才不肯吃亏。
“此次辰州剿匪有功,按照律例当赏,不知圣意如何?”陈矩再奏。
昭隆沉思一会,道:“辰州知府谭常军是前阁老商应震举荐的,此人乃翰林所出,在朝中素无朋党,此次可以升一升。那个千户郭天明镇守苗疆多年,多有战功,年纪也大了。折子里那个带伤奋勇杀贼的百户郭雨晴是他的儿子,那就把他儿子提起来,几年后好让他接千户吧。至于宋家如何赏赐,反倒有点难办。”
“臣见谭知府的折子里提到宋家请了矿师四处勘查,又买了好多山地要开矿,辰州府启禀朝廷可否在此方面予以便利?”
“哦?”昭隆难以决断,拿起鸡缸杯器去看那器表彩绘子母鸡图,边看边自言自语道:“朕最喜此杯,这图中公鸡、母鸡率领小鸡觅食于野地,母鸡低头欲啄虫,小鸡展翅雀跃,栩栩如生。”才转过脸去对郑贵妃说话,“爱妃,你觉陈内相所奏宋家之事该如何办?”。
“圣上,依祖制后宫干政可是大罪。再说,臣妾对国家大事是不懂的。”郑贵妃收起娇柔,认真地说:“不过,就像这杯上所绘,鸡要啄虫才能长得大而肥,主人终会食之。如此杯,酒在圣上手中,圣上喜则留,若是不喜,摔了就是。”
“哈哈,爱妃说得有道理。”昭隆点头称赞。他对陈矩道:“今朝廷银粮皆被辽东边防所累,内库一应用度极为匮乏,自你以东厂名下商号独家出售宋记产品后方才得以缓解。嗯,朕准予宋记商号在湖广有开矿办厂之便宜。另,可着宋家兄弟进京,朕要看看此等少年人物究竟如何。若堪大用,朕必用之。此间之事,爱卿看着办吧。”
“诺!”陈矩应道。
连续下了七八天的冷雨,今天总算放晴了。
正是早饭时间。宋志顺喝完小米粥,便起身准备去上差,看了看桌子上小碟子里的酸菜,忍不住又用筷子夹了口吃了。
“雷子哥,昨日那谢恒的婆娘到衙门里来报官了。”宋志顺抹了抹嘴巴说道。
“嗯,报官?为何?”宋雷放下碗筷,警觉地问道。
“报的是谢恒失踪,请求衙门查找丈夫。”宋志顺打了个饱嗝,回答道。
“官府如何应对?”宋雷抬头望着宋志顺,又问。
“还能如何应对,提刑官拿出谢恒家人先前递交的请假呈条,说谢恒目无上官,逾期无故不上差,已开革处置。他自己长得有腿,衙门没有替她寻找丈夫的义务,让他们家人自己去找。他婆娘没办法,哭哭滴滴自去了。”宋志顺说完就去衙门了。
宋雷回想了一会,觉得并无漏洞,便放下心来。闲得无聊,喊人搬了一张懒人椅到后院花园,然后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杨友光在一旁静静地站着。
“杨友光,你傻站着做什么,躺着多舒服,你自己去搬个板凳来坐。”宋雷对杨友光挥挥手。
“不想躺着。”杨友光有些郁闷。
“为什么?”宋雷听出他的语气中透出另外一股味道。
“雷子少爷,下了这么多天的雨,天天陪你窝在屋子里,我觉得人都快发霉了。”杨友光跟了宋雷一段时间了,觉得宋雷性子随和,也就实话实说。
“嗯,你想出去走走?”宋雷一听也来了精神:“好,我们出去逛逛。”
出得门,街上人来人往。
“雷子少爷,我们去哪?”杨友光问道。
“别急,我想想。”宋雷左右看看,只见街对面多了一个测字算命的摊子,一个尖嘴猴腮的老头坐在摊子后边。
那老头故作招揽生意状,冲宋雷喊道:“测字算命,不准不要钱。”
宋雷不感兴趣,收回目光,对杨友光说:“走,我们去龙兴讲寺看看吧。”
看着宋雷二人远去,那老头眼中精光凛厉。冲旁边两汉子偏头示意,两人会意地朝宋雷走的方向跟了上去。而老头也匆匆收拾了摊子,尾随在后。
宋雷浑然不知后面跟着尾巴,一路向人打听去龙兴寺的路。那龙兴寺在县城西北角的虎溪山麓,路程倒是不远,走了约一柱香的时间就到了。山门前屹立着一块石碑,字迹稍有些模糊。宋雷凑近仔细观看,原来是唐太宗亲自诏书“敕建龙兴讲寺”的碑文。?
杨友光不识字,好奇地问:“雷子少爷,碑上写的什么?”
宋雷闲着也是无事,便边走边耐心地向杨友光讲解。“你知道唐朝有个皇帝叫唐太宗吗?”
“我以前听说书先生讲过这个唐太宗,是不是瓦岗寨的好汉追随的那个皇帝?”
此时俩人跨过头道山门,进入到过殿。宋雷赞许地夸他:“嗯,就是那个皇帝。这龙兴寺就是他下旨修建的。”
“他不是在长安当皇帝吗,为什么要在这辰州修庙呢?”杨友光又问。
“这龙兴寺既是寺庙,也是学院。”宋雷停住脚步笑道:“你听,有学生在读书。”
杨友光细听,偏殿内传出一阵阵郎朗的读书声。
“以前这里不是我们汉人的地方,生活在这的都是少数民族,也就是官府所说的蛮族。他们不服朝廷的管理,时不时造反。唐太宗想通过修建这龙兴讲寺,传播佛法,感化蛮族,目的是让他们不要造反。”
杨友光似懂非懂,不敢再问。
二人穿过二道山门来到大雄宝殿前。大雄宝殿为寺中主体建筑,重檐歇山式屋顶,下檐成人以硬山作。
殿内明间开阔,八根楠木内柱,直径80多厘米,收镡成梭柱。柱极部与础石之间,嵌鼓状木技,石础为覆佃莲花状,所有的木们窗棂格的花心裙板几横披,皆雕刻而成并加以彩绘,构图饱满,线条流畅,花样繁多。
宋雷抬左脚沿大门左侧进入,见法相庄严,且香案上有余香,便欲礼佛。
此时,一白须老僧人正巧陪着一服饰精致的中年人从后殿出来,见宋雷年轻欲礼佛,便驻足暗自静观他的礼佛规矩如何。
宋雷取一支香凑于香烛火焰去点,那老僧人陪同的客人初见宋雷只取单香,觉不妥,欲上前提醒,住持摇头用目光示意无妨,便作罢。
宋雷点香后用大拇指、食指将香夹住,余三指合拢,双手将香平举至眉齐,然后走到距佛像三步远的距离,举香心中暗自祈祷。默念完毕将香插如香炉中。
住持在旁静观全程后点头暗赞。
那宋雷将香插好后,方才仔细观佛。殿内有一座镂空石刻讲经莲花座,玲珑剔透,甚是精美。
宋雷在殿内由左向右踱步观赏,发现墙壁上题有诗一首:“杖藜一过虎溪头,何处僧房问慧休。云起峰间沉阁影,林疏地低见江流。烟花日暖犹含雨,鸥鹭春闲自满州。好景同游不同赏,诗篇还为故人留。”作者题名为“王守仁”。
宋雷觉得此名似曾熟悉,但一时半会记不起。脑海里苦苦思索却毫无头绪,禁不住口中喃喃自语,念叨着“王守仁”。
白须老僧人本已陪同客人到了大殿门口,见宋雷迷惘状以为其心智受损,不忍,与陪同那人道声“得罪,施主稍候片刻。”
他复折返宋雷身边,上前合掌施礼,道:“阿弥陀佛!老衲乃本寺住持,施主因何事迷津,不知老衲可否为施主做个指引?”
老僧人的声音仿若焚音,霎时就让宋雷安静下来。
宋雷合掌恭敬道:“大师,我乃辰州宋记宋雷,今日来贵宝寺游玩,刚才见这首题壁诗作者姓名颇感熟悉,可一时记不得此人来历,正在苦思,并无什么烦恼,倒是枉费大师关心了。”
“阿弥陀佛!”住持一听,手捻念珠,不喜不悲道:“此乃正德五年,大学者王守仁自龙场谪归经过沅陵,特地接受辰州学子之邀,在本寺内讲授《致良知》一个月,并在寺内留下这首提壁诗。”
“《致良知》......,哦,想起来了,王阳明,理学大家。”宋雷猛然顿悟。
在殿门内等候住持的那人听见宋雷所说,心中一动,也过来与宋雷说话。
“你缘何谓王守仁为理学大家?”那人发问。
“在我看来,王阳明提出了格物致知、心外无理、知行合一,不可不谓之理学大家吗?。”
“格物致知的说法,在朱熹理学早已有之。”那人抓住这点反驳。
宋雷微微一笑:“朱熹的“格物致知”。“格”是探究的意思,“物”是万事万物,包括意识的和物质的。“致”是求得、获得的意思,“知”是知识。朱熹用两种探究方法(一是实践;二是书本)来探究事物,最后获得了事物的知识。”
那人点头赞同,期待宋雷继续说下去。
宋雷看了看那人,继续道:“王阳明的“格物致知”,“格”是正的意思,物就是事,是意之所在。就是说格物就是要把握准对事情的态度,然后才能获得对事物正真的道理。这个知更深的讲就是人的良知。”
宋雷的观点很是耳目一新,那人兴趣盈然,又与宋雷就王阳明的心外无理、知行合一的思想探讨起来。
探讨多时,觉得宋雷才华了得,便问:“你授业师为哪位大家?”
宋雷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的老师有很多,不过,关于王阳明大家的理论我是自学的。”
那人又问:“公子目前有何功名在身?为何不入仕?”
“我乃白身,如何入仕,再说,入仕为何?”宋雷微笑道:“我意乃以实业兴国为己任。”
“实业?”那人一愣,记起刚才宋雷与主持自我介绍是辰州宋记商号的,觉得惋惜,还欲劝导,道:“历朝视商业为贱业,以公子学问,可惜了!若是入仕为君王效力,在朝堂上定可施展才华,比从事商业作用更大。”
宋雷自知己念目前难以被人认同,不欲辩解,只是感念此人好意,道:“诚谢阁下好意。然,人各有志,我意已决。”
那人以为宋雷暂年轻不懂得,惜才,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帖递与宋雷,道:“日后若有机缘,公子可持此名帖找我。”
宋雷本不欲受,出于礼貌,还是接过,观名帖,简洁至极,上仅书“方中涵”三字。郑重放入袖中,与那人及主持合掌道:“大师、方先生,宋雷还有事,先行告退了!”携杨友光出寺去了。
看着宋雷远去的背影消失,方中涵与主持道:“经闻湖湘出人才,果然,如辰州这般僻野之地,竟有如此青年才俊。”
住持合掌道:“阿弥陀佛!方施主虽赋闲在野,还时刻为朝廷收罗人才,令老衲佩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唐太宗敕建江南讲寺并赐名龙兴,是有其深刻政治含义的,是希望籍此通过佛法传播,感化“叛服无常”的西南群蛮,实现教化一方,稳定一方,进而达到稳固朝廷对江南的统治,使国家更好的集中力量镇压边疆各民族和反唐势力,保障大唐帝业迅速兴起。不失为英明睿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