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蓬草般的头发,脏兮兮的脸,皮包骨的身板……这天底下的乞丐不都长一个样吗?”石铭心里纳闷着,实在想不起他像谁,只能摇摇头。
“阿呆呀!你不记得了,大饥荒那一年,阿呆也差不多这么大,就连样子也像极了!”
“大饥荒……”石铭沉吟着,在刚恢复的记忆里快速搜索拼凑着,笼罩着那段恐怖岁月的迷雾渐渐被拨开,一个小男孩再次出现在他面前,那是跟阿呆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六年前,飞雪城遭遇大旱,加上瘟疫横行,几乎到了“赤地千里无禾稼,饿殍遍野人相食”的地步,这种景象在城外尤为惨烈。
“红薯粥,红薯片,就连这个煎饼,也是红薯做的……为什么我们天天吃红薯呀?没有肉吃吗?腊肉也行。”海棠嘟着小嘴抱怨着。
“有红薯吃你就知足吧,你知道城外的人吃什么吗?”白少风阴着脸说。
“吃什么呀?”海棠张着好奇的大眼睛,她觉得肯定是山珍野味。
“吃人肉。”
石铭吓得哇一声,手里的腕啪一声碎在了地上,海棠则拍手笑道:“石头还是这么胆小,人肉有什么好怕的,没准还挺好吃呢!”
“少吓唬弟妹!”白夫人忙将石铭搂在怀里,对白少风怒目相视。
“再这样下去,我们家也不知道吃什么好了。”白明礼拧着眉毛,摇头叹气。
“上面不是说救济粮很快就会拨派下来吗?到时你辗转托人买上一些就是。”
“两个月前也是这样说的,你可见到半粒粮食?”
没有人再说话,天地一片死寂,那个夏天连知了也死绝了。窗外的日头已经升至中天,庭院的花草大半已枯萎,空气中似乎总飘着股烧烤的味道。
“石头,为什么现在家务活都让我俩干呀?”一天傍晚,去往后门倒垃圾的时候,海棠问道。
“听瑞伯说,因为家里缺粮养不起,除了他跟李妈,还有娘的贴身丫鬟春花,别的奴才都被打发走了。”
“那为什么不让老白倒?”
“他要去劈柴挑水,比我们还惨。”
“哎呀,好大只老鼠!”海棠突然惊叫一声,她最怕老鼠。
“不是老鼠,是人!先别出声,我们看他是不是偷东西。”
石铭拉着海棠躲在墙角,偷偷地探出脑袋。
在暮色下,透过半掩的门,石铭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小孩,身上挂着块算是衣服的破麻布。此时正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一会往个破罐子里放点什么,一会又机警地抬起头张望。
“原来是个小乞丐,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石铭小声说道。
“他干嘛不回家吃饭?”
“笨蛋!家里有得吃就不用出来找了,他可能连家都没有。瑞伯说,街上全是饿死的乞丐。今早他出门就绊了一跤,爬起来才发现绊倒他的是个死人。”石铭想起瑞伯说的话,还是一阵毛骨悚然。
“没有东西吃?那真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对了,厨房不是还有红薯吗?不如我们拿给他。”
“也好,反正现在李妈不在,要偷偷地。”
海棠点点头,两人像精灵一样溜进厨房,很快又肚子鼓鼓地溜了回来。
门“吱”的一声响,小乞丐察觉身后有人,像只受了惊吓的猫,抬起瓦罐弓着身子就跑,亏他那皮包骨的小身板竟然跑得比猫还快。
“站住,别跑!”石铭跟海棠在后面追着。
也许那个瓦罐太大或者跑得太急,小乞丐还没跑完一条巷就摔倒了。瓦罐被摔得粉碎,地上一堆菜渣子红薯皮。
小乞丐两手抱着乱草般的脑袋,求饶道:“不要打我,我没偷东西!我婆婆就快饿死了,求求让我回去!”
“哎呀,你的手流了好多血!”海棠叫道,还在捂着肚子里的红薯喘气。
“你别怕,我们只是想拿点吃的给你。”石铭把衣服下的红薯拿出来,递到他跟前。
小乞丐抬起头,见是两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似乎并无恶意,何况还有递到眼前的红薯。不禁大咽口水,放下手,怯怯地问:“真的……给我?”
“是呀,红薯皮不好吃,红薯肉好吃一点点,不过跟肉肉比还是差得远!”海棠也把红薯递了过去。
“你们真是好人!别人都赶我,打我……”小乞丐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很是伤心。
“他们为什么要打你呀?”海棠问道
“因为……城里的人都说我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会把瘟病传给他们。”
“你爹娘都死了吗?”石铭那时也还小,还不懂得体谅。
小乞丐一下哭得更凶了,抽抽噎噎的提不上气,好半天才说:“他们……染了瘟病,被村里人拉到死人堆,一把火烧了,就剩我跟婆婆……”
海棠蹲下身子,将红薯放到他怀里,从兜里摸出条小手帕,说:“我帮你包包手。”
小乞丐触电般把手缩回去,说:“不要,会弄脏的!”
海棠还是把他脏兮兮的血手拉过来,笨拙地包扎着,嘴里学着大人说:“不怕不怕,一包就好,不用到明早。有次我划到手,我娘也是这样帮我包的。”
小乞丐怔怔地看着那条被血染透的白手帕,好一会才抹干眼泪,在地上重重地叩了几个头,抱着红薯站起身来:“谢谢你们!我要先回去了,婆婆还在等着吃的,有十几里路,天黑了也怕蛇。”
此时,一轮明月已经升上天边,在巷子里投下清冷的月光,小乞丐的影子在月光下越拉越长。
突然,一向胆小怕事的石铭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追上就快走出巷口的小乞丐,撒了生平第一个谎:“你以后每天这个时候去后门等我,我家还有很多很多红薯,吃都吃不完。”
往后的一个多月,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两兄妹就要进行一项秘密行动,一个把风,一个交货,配合得默契十足。除了李妈抱怨厨房多了很多老鼠,竟然没有任何人察觉他们的勾当。
一来二往中,他们也渐渐熟络起来。石铭这才得知他叫乔奈何,跟他同龄,村里的小孩都叫他阿呆。他其实是个孤儿,生身不明,他养父母说是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捡的……
本以为这样的好光景会一直维持下去,谁知有一天……
“阿呆,今天开始有粗面吃了,朝廷拨了救济粮,我家买到一些。”在秘密接头时,石铭开心地小声告诉阿呆。
“很多年没吃过面了!不过,你们都不够吧?”阿呆低着头,不敢伸手。
“拿着!怎么不够?我今晚都吃撑了!”石铭拍着肚皮。自从那次开了头,石铭现在撒起谎来都不带眨眼。
就在这时,门被一下子推开,走出来的正是白夫人!海棠被她提着耳朵,低头卷着头发,一声不敢吭。
“娘……”石铭怯怯地叫一声。阿呆吓得手一抖,东西掉到了地上。
“好啊,你们两兄妹做的好事!”
“求夫人不要怪他们,他们只是好心……拿了多少我都偷偷记着呢,等有了收成我第一时间还回来!”阿呆在地上磕着头,急得直哭。
“不关海棠的事,是我教她的。”石铭硬着头皮承担下来,心想两人打屁股还不如我自己挨,海棠怕痛,肯定会哭的。
不料白夫人竟扑哧一声笑了,一下子变回平时那慈爱的模样,走过去将阿呆扶起来,拍拍他额头的灰尘说:“傻孩子,就一点吃的,至于这样吗!”转身又对石铭跟海棠说,“你们真以为不知道?第一天我就看见了,是我让李妈他们不要说破,那些红薯也是我让她预先准备好的,不然你们有这么容易。”
“那你干嘛还来揪我耳朵?”海棠摸着耳垂嘟嚷着。
“本来想看看你们能将这份善心坚持多久,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们,做好事用不着这么偷偷摸摸的,尽管光明正大去做!”
海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道:“那你会不会打我们屁股?”
“当然不会,又不是做坏事!”白夫人温柔一笑,又问阿呆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
听了阿呆的回答,白夫人不胜唏嘘,抹着眼泪说:“好个可怜的孩子!原来你家还正就是我们庄上的农户,你爹他们的事我也听瑞伯说过,以后我让他多照应照应。”返身再给拿了点吃穿用的。
从那以后,他们常常玩在一起。只是,石铭视阿呆为最好的朋友,在阿呆心里,他们更多的,是恩人,甚至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