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窗外的灯火过于热闹,今夜的夜空,并无半点星星的痕迹。
晚风柔和地从微开的窗之外吹拂入室,昏暗的房间之中,仅剩透过那被遮挡的窗户,而照射入内的微弱灯光。
“不用尝试了,是我把电路烧断的。”角落,身着长袍的人影隐约在黑暗之中露出了轮廓。尽管身处于黑暗之中,她仍旧用兜帽将自己的大半面容覆盖。
门侧的修长人影并未移动半步,角落的人微微轻咳了几声。适才沙哑的声音恢复成了原貌,但却仍旧带着几丝干涩。“是我。”那是羽欣的声音,“我在夜间不太喜欢见光,一会会帮你修好的。坐下吧,我有事想问你。”
修长的身影略微怔住,暗夜之中,他缓慢地走向了离着自己最近的椅子,有些迟疑地坐了下来。
“那我就直接问了。”羽欣并没有挪动自己的脚步,她的声音并非十分强烈,却在这暗夜之中,十分的清晰,“你可以瞬间通过别人的神情判断对方的心理活动?”
“是。”
“准确率呢?”
“基本不失误。”突然间,声音有些迟疑,“只是...”
“我没什么情绪,判断很困难。我发现了。”尽管昏暗,羽欣仍旧对着空气挥了挥手。手的动作僵在了空中,她才意识到,或许对方是看不见的。
胸腔传来了一阵紧缩感,眼中不知为何再度感到了诡异的酸涩。尽管被黑夜所吞没,她仍旧扯了扯笼罩着自己身躯的粗布法袍的兜帽,尝试着这当自己的面容。
随着裂缝而渗透进入的思绪开始缠绕着她的神智,羽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去,但是被称为“情感”的东西,却不会因为身体上的呼吸而减弱。
“那看来我今晚没有做错决定,”黑夜之中,她仍旧像平日一般保持着笑容,就如同谁会看到一般,“安格,我想要你帮我,找到让我变成现在这副身体的幕后者。”
“好。”黑夜之中的另一方,并没有多少犹豫,便一口应下。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但是却十分的坚定。
话音落后,昏暗的空间之中,并无半点回应。讶异于对方的干脆果断,羽欣反倒有些犹豫。
她稍稍调整了下自己的身体,将眼睛看向了窗外。这个房间,距离城堡之外还是有着一定的距离。尽管,夜灯绚烂,在这昏暗的世界之中,不过是瞬间就会消亡一般的萤火罢了。
口中吐出的气息,因为紧靠着角落的躯体,而停驻在了冰冷的玻璃上,形成了白雾。顺着她的呼吸,白雾不断的凝结,又消散。干涩的双眼无法长久凝视外界的光芒,选择躲藏在了粗造的织布之后。
明明早先已经决定,要用着这不知名者赐予的无情,来完成自己的目标。但最终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说服自己让亲近之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自己作为工具。或许是道德在作祟,或许是命运的操纵者在玩弄。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自己的内心所想。
但是为什么他又答应得如此的迅速,甚至于给自己自责,内疚的机会都不留下?她其实希望听到的是不甘,是不得已。若是如此,她才能够让自己狠下心来。
不,这枷锁如今真的存在吗?为何自己此时竟会感觉到酸涩,内心竟会感到如此的重压?
“为什么。”她轻声开口,“任何人做任何事,都应该有原因,你为什么帮我?”
“我从某种意义上,是加害者。”他的声音带着几丝颤动,黑夜之中,他稍稍停滞了几秒,随后,再度开口,“还有,你是王,我是你的下属。这是我的职责而已。”
“不,卡特琳娜才是,我只不过是随时想着要脱身的临时替代者罢了。如果我找到方法,我会迅速脱离现在这个位置,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否定的话语瞬间脱口而出,没有犹豫半分。没有情感依存的她本不应感到痛苦,但是现在却能听到来自自己潜意识的抗拒。不知从何时起,信赖过去的自我就已经成了羽欣生存的信条。而这由她的过去所搭建的潜意识,在这令她感到不知所措的现实之下,便是她唯一的依靠所在了。
而这潜意识似乎正在这无法让她共情的身躯之上,为她架设这不同的道路。她有些看清了,那所谓的信任与亲近,从某种意义上根本不是情感,而是另一种区别于情感的东西。否则自己无法解释,被钳制住情感的她又如何一次次地感受到它们的增长,又如何因为它们的存在,而选择了理论上最不该走的道路。
“安格,你要知道,我所说的帮我,是成为我的工具。我不会在乎你的思想,不会在乎你的意愿,如果我想,我甚至不会在乎你的生死。我便是如此一个人,你为什么还要...”
“你如果是的话不会和我说这么多。你自己也知道,不是吗?”安格站起了身,缓缓地靠近了角落之中,不知为何选择了黑暗的身影。
温热的气息在仍旧清凉的夏夜逐渐靠近,低垂的面容并未躲避渐近的脚步,被遮挡于黑夜之中的事物终归会被发觉。
自己平日如此的自负,怎会将自己所珍爱的面容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兜帽之下。在自己的人类时期就认识了自己,又几乎能够读心的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自傲。过于刻意的行为最终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再如何,也无处躲藏。
这催促着自己听从于本心的诱因,最终还是会被展示于目光之下。
顺从地抬起了自己的面颊,黑夜之中,鲜红的兽瞳却又是如此的耀眼,火焰一般闪烁着,摇曳着。
感受到了对方手的僵硬,羽欣将自己的面容再度隐藏进了粗糙且灰暗的兜帽之后。莫名碎裂的面容,可怖的双瞳,还有不停在崩坏的意识,这便是,驱赶着她不得偷懒的全部缘由。
白天仍旧完好的面容,不过是过去几个小时,竟碎裂至此。被不知名之物所侵蚀的痕迹,无论使用怎样的术法也无法遮掩。内心之中可怖的幻想,被所谓称之为道德之物所阻拦。在自己尚知仍有自我意识之时,来等待最希望获得的答案。
“好像是祭祀的时候开始的。”在问句被对方问出口之前,羽欣就已经回答,“有一个诡异的声音在不停地唆使着我,还有一个奇怪的悲鸣不停地在我的脑中回荡。我不知道。我找不到答案。我本来以为顺从着一切,自然会寻找到主使者。只不过,现在的情况好像不太适合顺从。”
“...我想办法。”话音落下,急促的脚步便跟随着离开了这昏暗的房间。
寂静的世界,对于自己而言,并不安静。
炮火,尖叫,血液,利刃。不仅仅是战争出现于自己的意识之中,还有着可怖的思想,和呼唤着她顺从的声音。
就像自己曾如此在意的容貌一般,思维也同样被噬咬着。释放火焰的冲动无比的剧烈,却被她尽力阻挡在了身体之内。
原本想着,或许会像其他在身上发生的诡异之事一般,只要顺从着它的走向,总会归于正轨。早先,她并没有对脸上出现的这些痕迹过于在意。
然后,仅仅是在这等待的三十分钟之内,透过那蓝色瞳孔中的倒影,羽欣才发觉,自己的身体竟已经布满了诡异的痕迹。自己的大脑,也被这突然暴涨的声潮所淹没。
如果任由这一切发展下去,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呢?她思考着,凝望着窗外的夜空。
自己是幸运的,在自己主动的信任与亲近的同时,在不知名的原因下,对方也赠与了自己倒影般的,相同的情感。不,它们并不是情感,那自己该如何称呼它们呢?
“...欸欸欸!你怎么说抢就抢啊!”门外喊叫的声音来自颜宸然,羽欣辨认得出来,随之跟来的是急促的脚步声。光亮自被匆匆推开的大门外照射进来,被喧闹的大脑所钳制的她,并未因此抬起掩盖在兜帽之后的面颊。
物品被摔落在地的声音出现的同时,穿着着卫衣的金发少年也摔坐在地。头发有些凌乱的他揉着砸到了柜子的脑袋,有些不满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安格,本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其他事物所吸引,咽下了口中的话语。
“为什么会有这种气息。”尤里的神色瞬间变得严肃,他的眼神一下锁定在了仍在角落的,长袍之下的人影。一瞬间,房间之中的灯光亮起,他瞬间移动到了被长袍所覆盖的羽欣的面前。
“...你到底要干什么?”颜宸然急切的声音已经追到了门口。像是本能,羽欣原本站着的身躯无力地蹲坐在了地上。尽管手上也有着诡异的黑色痕迹,她用着自己的双手,无力地遮挡着原本已经严严实实地被覆盖的面容。
他不能看到。她想着。他们,不应当看到这样的我。
瞳孔的酸胀感加剧,模仿着生者的心脏竟也跟随着剧烈的跳动着,随之而来的,还有从某种缝隙之中渗透而入的,原本被挡与意识之外的情绪。
恐惧与绝望,久违的朋友们正在缓慢地渗透入她的意识。
不知门口发生了什么,总之再没有其他的声音出现在外界。知晓自己的身躯正好能被尤里所遮挡,羽欣最终,还是放开了遮掩着面容的双手。
“能够联系到梅洛蒂吗?她能够使用我,我们能够让你恢复。”尤里眼中挂着担忧,他轻声地问询着。
倒也是难得见到这位如此的神情,看来自己这次真的是摊上大事了。羽欣心想着,微微叹了口气,然后摇了摇头,“她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再说,她好像不能和你的原主共存,叫她来了,你身后那位怎么办?”
尤里低下了头,久久地思索着。
久违的恐惧和悲伤竟在自己仍有意识之时涌上了喉头,双眼随着时间的流动,越来越干涩。大脑之中如此的喧嚣,自己的身体如此的无力。是不是自己的身子又要再度被重塑?她问自己。但是这一次,那总是来帮助自己的数据却不曾出现在大脑之中。
“我们会相处得很愉快的。”脑中出现的,却是那令她惧怕的声音。
身前的尤里在长久的思索过后,转过身去,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了在门口好奇地观望着的颜宸然。羽欣看不见他的神情,其实该说,她已经看不太清眼前的事物了。甚至于连听觉也有一些退化的迹象。
她只听见尤里说道:“虽然违背了规则...但是小魔王的命比较重要。颜宸然,我来做你的导师,我现在需要教你如何使用我来完成某些复杂的咒术,你只能同意,没有拒绝的选项。”
羽欣看不见背对着自己的尤里,有着怎样的面容。但是看着门口二人的反应,或许他的表情真的非常正式,或是严肃吧。黑色的痕迹在遮挡着面容的手背上继续扩大着,没有停滞,没有疼痛,仅仅是不停地侵蚀着。
不,自己不想被这种东西所吞噬。在这想法出现的瞬间,双眼如同被强烈的电流所击中。剧烈的疼痛,裹挟着眼泪,从她的身体之中迸发而出。
若是自己被吞噬,自己所在乎的一切都会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相比于自己主动犯下的罪,这因自己而引来的灾祸,才是真正的可预见的地狱。
“廖羽欣她...怎么了吗?”颜宸然的语气之中有着几分好奇,却又有着某种恐惧。羽欣期望着他看不到自己的面容,这样那个在月圆之夜苏醒的自己大约就会少掉一份痛苦。然而,现如今的情况下,这也只能是奢望罢了。
“卡俄斯的侵蚀。算是诅咒,很恶毒的东西,我已经几千年没见过这种东西了。”尤里回首看了看仍在角落之中的羽欣,眼中带着不忍,“按理说,魔界是不可能有这种东西的。毕竟...算了...”
卡俄斯,混沌之神的名字。不是过去天界之中被人类的信仰所制造出的伪神,而是真真正正,能够与创造世界的世界树所对立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神明。羽欣的脑中飞快地出现了这些信息。这是她从前无趣时所看的神话故事,却不想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剧烈的呕吐感突然涌上了喉头,不知自己如今是有多么的狼狈,羽欣强忍着干呕的冲动,紧紧地抓住了头顶的帽檐。
这种厌恶感是什么呢?就像当时在领域之中的感觉一样,对那个不知名的声音的恐惧与厌恶,无法停止。
“好。我帮忙。”她并未期待这干脆的回应会出现,尽管视线大半被兜帽所遮挡,她的双眼还是不住地望向了声音的主人。
真是太好了。你听到了吗?她不停地在大脑之中说着,不知是在向谁不停地讲述着,真是太好了。
鲜红的血液,本不应属于这具身体的血液,渗入了洁净的地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