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泉妈妈住院了。
这几天阿泉一直在医院和爸妈一起吃医院食堂的饭菜,她觉得医院的饭特别好吃。她还特别喜欢闻这里消毒水和药水的气味。他爸爸总是抱怨医院的气味很难闻,闻多了感觉自己都要生病。
阿泉妈妈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该做的检查都做了。医生不建议做手术。医生告诉阿泉爸爸,已经是晚期,癌细胞基本上已经扩散全身,没必要再手术。
阿泉妈妈不知道医生说的话,她说自己不想死,每天都哭喊强烈要求做手术。阿泉爸爸最终同意做手术。
手术前阿泉妈妈回了一趟家,她回去洗了个澡,去理发店剪了个蘑菇头。她说,她不想邋邋遢遢的上手术台,她说,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洗澡,最后一次去理发店。她剪掉了留了多年的长发,之前一直都想剪蘑菇头就是舍不得那长头发。阿泉觉得妈妈留短发更好看,她早该剪这个发型。
医院将手术时间安排在阿泉期末考试的那一天。阿泉爸爸去学校给阿泉请假,说明情况后老师同意了。
要说不能参加考试这种事对阿泉来说一点也不影响,因为她的成绩向来平平。
手术这天,阿泉和爸爸坐在手术门口等。没多久主刀医生就出来找爸爸,爸爸跟着医生走了。
从手术室出来的阿泉爸爸,虽然早就知道手术也救不了阿泉妈妈,但他还是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他哭了。阿泉第一次见到爸爸哭,她听说大人的世界里,男人是不会哭的,即使要哭也只会把眼泪往心里流。
阿泉很担心爸爸,她走到爸爸身边轻声问道:“妈妈不是已经做手术了吗?你为什么要哭?”
爸爸没有理会阿泉,继续抱着头低声哭泣。
阿泉又回到椅子上,等爸爸哭完。爸爸哭完后,回到阿泉旁边坐下。冷静的说:“医生早就说过没必要做手术,不做还能多活一段时间。现在做了手术她就熬不了几天了。整个肚子里……整个肚子里全是癌细胞……”
阿泉不知道什么是癌细胞,她不知道癌细胞长什么样,她便问爸爸,爸爸告诉她那是一个挨着一个的肉球,有的大有的小,很可怕。
阿泉妈妈做完手术后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她好像知道自己要死了,非坚持要回家。不论阿泉爸爸和医生怎么劝说都不行,她就是要出院回家。
阿泉和爸爸搀扶着阿泉妈妈站在电梯里,电梯关门的一刹那,阿泉出现在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这一走就再吃不到医院的饭菜了!她已经吃够了外面的饭,医院的饭让她觉得有家的味道。她不知道那种味道是来自厨师的技术,还是来自三人一起吃饭时的美好。
回到家,阿泉爸爸让阿泉妈妈睡在靠门边阿泉的床。阿泉爸爸让阿泉把妈妈的碗筷分开放,单独洗。阿泉问爸爸,“癌症会传染吗?”阿泉爸爸说他也不知道,但还是分开好些。
从医院回来的第一天起,阿泉妈妈成了整个院子的噩梦。她在医院的时候,医生会给她打止疼的吊针,屁股针,还要吃药。她在家里,只能吃药。吃药解决不了太多痛苦。加上她躺在床上不能动,伤口会痛,身体睡久也会痛,还有病症也会痛。
阿泉妈妈每天痛起来的时候就会喊叫。会把阿泉爸爸或者阿泉喊到床边,她会拉起阿泉爸爸或者阿泉的胳膊咬。甚至邻居来的时候,她还要咬邻居。她一边咬着,一边哭着哀求让大家救救她。
但阿泉妈妈也有不痛的时候。那些看似风平浪静的时间里,对阿泉来说却犹如地狱。
“你过来!”
“尿袋刚刚才倒过,还没有满。”
阿泉在书桌前看书,一听到妈妈喊她,她立马浑身颤抖的起身朝后退了几步。
“快点过来!”
又来了!又要开始了!
阿泉微颤着走到妈妈床边,等待着新一轮折磨。
阿泉妈妈几乎是用了全力,双手在阿泉的胳膊上拧,掐……嘴里喊着:“你给我哭!快哭!我死了就看不到了!”
但阿泉就是不哭。对身体来说,那种疼她已经习惯,在情感上来说,她也想不到自己为什么要哭。她就站在那里默默的承受着。
有时候邻居看到会进来说几句,让阿泉妈妈不要那么做。后来说多了,她真的就不再那样做了。
她换了个方式折磨阿泉。
“等我死了以后,我就天天站在门后面吓你!”
“等我死了以后,我就天天回来呆在家里!”
“等我死了以后,我就藏在那些柜子里!”
“等我死了以后,……哈哈哈……”
阿泉对妈妈的折磨越来越麻木,包括对她的最后一丝怜悯,最后一丝亲情通通消失殆尽。
阿泉爸爸对阿泉妈妈的语言行为忍无可忍,他好想大骂一顿她,但他又不能对一个快死的人那样做。
“我想吃冰棍儿!我胃里像着火一样烫!阿泉!去给妈妈买两根冰棍。”
她来到胡同外的小卖部,从冰箱里拿出两个绿豆糕。
“你妈都快死了,你还有心情吃雪糕?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小卖部的老奶奶一脸鄙视的从阿泉手里接过钱。
“是妈妈想吃,不是我。”
老奶奶立马转变脸色,温柔的笑着说:“哦哦!那你真是个乖孩子!好好照顾你妈妈!你爸爸现在一个人又挣钱又照顾你妈,你这么大了,要多帮帮家里的忙。”
阿泉没有回老奶奶的话,拿着雪糕面无表情的出了店门。
那个老奶奶向来对他们这群小孩很刻薄,她总觉得小孩子会偷东西,每次有小孩去她那里买东西,她都会死死盯着买东西的小孩。甚至有时还会提醒买东西的小孩:“不要偷东西!我看着呢!”
阿泉将冰棍拿到家的时候,冰棍已经因炎热的天气开始融化。她在厨房拿了个碗,把雪糕放到碗里,接着端了个凳子放在妈妈睡的床边,她坐下来,用碗接着妈妈的嘴,一点点的喂妈妈吃。
她对这种事情几乎已经熟能生巧。几乎每天给妈妈喂水,喂饭,擦身子,倒尿袋等等这些事情都是阿泉在做。
但那些邻居看到更多的是,阿泉在书桌前看书,或是在院子里跟平平玩。他们每次看到阿泉在做这些就会过来骂上阿泉一句“白眼狼”。
阿泉理解不了大人们为什么要这样骂她。难道是因为他们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那冰山一角?她想,是不是人只要长大了,脑子就会失去思考的能力。
阿泉发现最近爸爸变得很奇怪。他总是在夜里突然跑出去,或者整晚不回家。
妈妈有时候会骂爸爸,“我还没死呢!你就急着给阿泉找新妈了!”。骂完之后就会骂阿泉,“你高兴了吧!我快死了,你爸已经在张罗给你找新妈了!哈哈……你看着吧,新妈会比我对你更坏!她会打死你!真正的打死你!”
阿泉相信了妈妈的话,哀求爸爸不要找新妈妈。她再也承受不起这些伤害了,她逐渐开始崩溃。
阿泉爸爸告诉她,绝对不会找新妈妈。但阿泉觉得那话不可信,因为爸爸还是经常晚上跑出去。一直到妈妈死后的第二天晚上,阿泉才相信了爸爸说的话。
那天结束了葬礼后,爸爸像是轻松了很多。阿泉觉得坐在桌前喝酒的爸爸似乎笑了。
他喝完了一整瓶白酒,喝完后,阿泉以为爸爸会去睡觉。可爸爸不但没睡觉,还把屋子收拾了一番,接着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爸爸你又要出去吗?你别走好不好?我怕……”
阿泉跪在爸爸面前哀求着。
阿泉爸爸满眼醉意,笑着对她说:“以后你好好照顾自己,平平爸妈马上来接你走。”
“为什么?”
阿泉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盯着爸爸。
接着一阵噪杂声充满整个屋子,然后是院子,好像胡同都有人在大吵大闹。
她依旧跪在地上,看着爸爸警察按在地上,给他戴上手铐,再将爸爸衣服裤子口袋里翻了翻,他们什么也没翻到,因为爸爸已经换了衣服。接着他们把爸爸拉起来带出屋子,带出院子。爸爸就这样被带走了。
邻居们纷纷走到阿泉家门口看热闹。阿泉跪在地上驼着背仰着头看着那些人,听着那些人。
她们有的说:“哎!怎么回事?这老婆刚死,自己又被抓了,孩子怎么办?”
“哎呀!活该!早几年就能看好的病,非要给人拖到治不好才带去看!这就是报应!”
“你知道个屁!他把挣的钱全赌博输了!看病的钱都是借的!听说借了高利贷!让人追债没办法就去偷,这才被抓!”
“……”
“你们干嘛呢?怎么能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都滚!滚开!”
围观的那些人开始散开,其中有个大婶依旧不依不饶的朝王奶奶喊道:“王姨!听说阿泉他爸还在你那里借过钱!还你了吗?哈哈……这下你只能等他出来才能问他要了!就是不知道你这年纪还等得到不!”
那大婶的男人发现她说的太难听,拽着她就走让她别再说。
王奶奶走到屋里,坐到妈妈死时睡的床沿边。抹着眼泪叫阿泉快起来。
阿泉呆呆的看向王奶奶问:“王奶奶!他们为什么那么坏?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这时门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声。平平一家匆忙的赶来了。
平平妈妈一进屋就单膝跪地抱着阿泉,她一边抚着阿泉的头发一边说道:“阿泉!没事的!你不要怕!跟着阿姨走,你爸没回来之前你就先住到阿姨家去!今晚先回去睡觉,明天再来收东西好不好?”
阿泉随着平平妈妈的牵引站了起来,她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对平平妈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