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山区中的李家集镇,据说有着四五百年的历史,虽然无法追根溯源,确定出这小镇建立的具体时间,也没人有这个闲心。
但可以肯定的是,小镇在晋朝立国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在一般情况下来看,一个适合人们扎根繁衍的地方,除非不断遭遇到严重的天灾或者战乱,那么它承载的人口数量,将是会不断增长的。
可由于李家集镇四周能用来耕种的土地不多,环绕镇子的群山中虽有猎物山货,但也只能算是副食补充,不能作为主要的食物来源,所以镇子里的人口,始终都保持在两千人上下。
再多,就超过这里的自然资源和环境,所能承受的负荷了。
李家集镇的居民不会,也不必为这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问题作出思考。
因为,尽管他们的意识里没有要主动控制人口的观念,但冥冥中的客观因素,却一直都对李家集镇的人口总数量起着限制作用。
未出生就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得了天花、水痘或者其它疾病,又或者是遭遇意外而横死,以及正常的自然死亡……
交了运气,向上层社会流动,举家搬往县城……
惹了官司,被判充军服役乃至砍头,或全家连坐流放三千里……
了不起就来一场瘟疫,将本就体衰多病的老弱们全部带走……
正常一些的,就连续几年风不调雨不顺,使李家集镇和周围地区的粮食颗粒无收,让没有存粮的贫苦家庭,在饥荒中一家家灭门……
这一切的一切,都限制着李家集镇的人口数量,也限制着这个镇子的规模大小。
……
南北走向的官道,在镇子里横穿而过。
把住房总共只有不到三百套的李家集镇,从中间分割成了两部分。
官道东面的部分,被居民们称作镇东,西面的部分,自然就称作镇西。
李政的家,就在镇西的边缘位置。
当李政跟王明告别,风尘仆仆的跑回家的时候,他的家里已经开饭了。
年纪刚过三十,因常年在日光下劳作,而皮肤黝黑的李父。
身怀六甲,准备再给李政添个三弟或者三妹的李母。
还有面目与李政有几分相像,今年才十二岁的弟弟李绩。
此刻都围坐在篱笆院中的小木桌边吃饭。
自打入夏以来,日长夜短,砖瓦房内的空气实在闷热,因此李家除了阳光毒辣的正午之外,早饭和晚饭都会在院子里解决。
“爹,娘,我回来了。”
李政跟父母打了声招呼,走进院内,将被他推开的木头院门重新关上。
“哼!”
李母没有说话,李父板着脸冷哼了一声。
李政诧异的回过头去看,这时才发现父母的脸色都不大好。
李政本能的心里一紧,以为是家中出了什么状况。
但当他看到自己的弟弟嘴里咬着一只肥美的大鸡腿,正憋着一脸的坏偷偷瞅自己时,他就放下了心来。
应该……应该是自己逃课出去玩的事儿被弟弟给告状了。
李政心中思忖着。
弟弟李绩和李政都在一处念书,镇子里也只有那么一家书院,所以李政每天在书院的表现,以及在不在书院里,后者都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而李绩则经常跟父母诉说李政的调皮顽劣,以显示自己的听话上进。
这种事情,出现过很多次了。
猜到父母脸色不好的原因后,李政瞪了李绩一眼。
李政默默的走到了院里的大水缸旁边,拽过地上摆着的木盆。
舀水。
洗手。
洗脸。
接着又背对着三人在怀中一阵摸索。
等手上脸上的水珠都用毛巾擦干净后,李政才端着空碗舀了稠稠的一碗米粥,也坐到了饭桌边的小竹凳上。
小木桌的桌面上摆着三道菜肴,除了万年不变的咸菜丝,和应季的炒青菜,今晚竟还额外多了一大盆炖鸡块儿。
李政咽了口口水,将手里的竹筷伸向冒着热气、泛着油光的鸡块儿,同时还为了缓和气氛,在嘴里说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呀,有肉吃……”
啪!
原本抬着碗,正吸溜吸溜喝粥的李父,突然伸出捏筷子的手,准确的打了李政的手一下,将后者手里的筷子打落在桌面上。
“我卖力气挣钱买来的鸡肉,是给勤奋读书,将来考状元郎,让他爹娘享福的儿子吃的!你也配?”
李父冷起脸来,一阵训斥。
言下之意就是,这鸡肉不是给整天逃课,到处去疯玩儿的李政吃的。
……
“你弟弟说你今天下午没在课堂念书?你是不是又跟那个王员外家的小小子出去玩儿了?”
李母忍不住在一旁开口道,看似在质问李政,其实也是在为大儿子解围。
因为父子之间的训话,要是没有母亲的从中调解,以温和的口气指责一方,劝慰一方,那往往就很容易呛出火来。
“嗯。”
李政答应一声,表情从容镇定的脸上,没有露出一点异色。
他重新拾起筷子埋头吃饭,不但不再去夹肉,连咸菜也不动,只大口的吞咽着寡淡无味的白粥。
李父惊讶的跟李母对望一眼,目光中充满疑惑。
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小儿子李绩是蔫坏,人懒嘴刁爱争宠。
大儿子则性情有些平淡,往日里的言行举止,用吊书袋的话来讲,就是不亢不卑,甚至都有点宠辱不惊的意味。
因此,他可不是会被几句刻薄言语,就给弄得无地自容的脸薄之人,要不然自己也不能这么说他。
李母冲着丈夫努努嘴,示意丈夫继续吃饭,别再多说什么。
自己则在瓷盆中夹起了,本就给李政留着的另一条鸡腿。
将鸡腿放到了大儿子的碗中后,李母柔声开导道:
“你跟人家不能比,人家能疯玩儿,那是人家有个有钱的爹靠着。你不一样,我跟你爹都没本事,你得靠你自己的努力……”
“还知道为什么你爹给你们俩取名,一个叫李政一个叫李绩吗?就是盼望着你们兄弟能够当官从政,做出业绩,以后就不用像我们一样在土里刨食了嘛……可你要总是贪玩儿,荒废了学业,那还怎么当官……”
母亲的敦敦教导,李政并不以为然。
这不光是因为他听说了老翁的人生遭遇,而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想法。
他早就对自己的未来觉得迷茫,甚而都觉得没有希望了。
李政从王明口中,了解到了科考的内幕,以及官场的黑暗,知道没权没势的普通人当不了官。
即使能当,那也在有如战场的官场上混不下去。
这一认知对于李政而言,也不仅仅只是来自于听说,他在自己的家族长辈身上也得过验证。
……
晋国的每一个百姓,都知道改变阶层的方法是读书参加科举。
相比起从军,以及经商,这也是位于底层的普通人向上层社会流动的最佳方式。
所以李政的祖父、伯祖、叔祖,以及父亲,和父亲的兄弟,也就是自己的仲父和几个叔父。
他们在少年时,无一例外的都读过书,参加过科举。
这也是为什么,在整天跟土地打交道的农户家庭里面,其父母长辈所懂的道理,并不比权贵家庭少多少的原因所在。
在有条件的时候,他们努力的供养后辈们读书,激励儿子们上进,全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所熏陶出来的结果。
但李家长辈们当中,除了李政的三叔之外,没有一个人考出过名堂。
可若是刨根问底,那三叔的功名,也并不是正经科考考出来的。
对方先前也是考了两次,两次都落榜,直到当了县丞的上门女婿,才在第三次参加乡试时顺利通过,成为了一名尊贵的举人。
要说这里面没有三叔岳父运作的功劳,那是没人相信的。
所以,要照此来看,李政要是想考取功名,那就也得去给别人家当上门女婿才行。
可上门女婿也不是说当就能当的,首先得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这个人家要正好是能在官场里说得上话的,正好没有儿子,正好女儿又到了待嫁的年龄……
再者,得看自己有没有当上门女婿的长相与品行。
李政的长相倒是合格,他跟自己的三叔都是白面书生类型,眉宇间甚至还比三叔多了点儿对方所不具有的英气。
品行,则就不一样了。
在县丞选女婿的时候,三叔是有很多竞争者的,长相比三叔要英俊的更是不在少数。
三叔之所以能够技压群雄,脱颖而出,全是因为品行好。
并且,三叔的品行里面,最好的就是脾气。
而县丞的择婿条件当中,最看重的也是脾气。
三叔的脾气太好了,太能忍了,他不但把县丞和县丞夫人当成亲爹亲娘那么孝敬,更是把自己的妻子当了祖奶奶看待。
既然自我定位都如此,对妻子连大声说话都不敢,那在生活中遭遇的种种委屈与轻视,就更加不必言表了……
可李政,就是学十年,学一百年,也学不会三叔的本事。
所以李政连当上门女婿的资格都没有,连这唯一能当官的可能都把握不了。
李政心中明白这些,但他也不会跟父母说出来,说出来也只会多受教训,他便只好默默的低头往嘴里扒饭。
“娘,说好这一盆鸡肉都是我的,你又给他了……”
李绩突然开口,盯着哥哥碗里的大鸡腿,不满的嘟囔道。
“去!”
李母小声的呵斥一声,冲李绩瞪了下眼,扭过头又准备继续劝导大儿子。
可没想到,她的大儿子却在此时放下了碗筷,站了起来。
“我吃饱了。”
李政的碗里,只有白粥被他喝完了,鸡腿却一口没动。
李政抹了抹嘴巴,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看他,他还来劲了……”
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很快就中止,应该是被母亲拦住了。
“都是你们惯的他!讨厌,差点儿就吃我一只鸡腿。”
李绩又唠叨起来,说出的话含糊不清,是由于嘴巴里塞满了鸡肉所导致的。
李政忽然停住脚步,在怀里一摸,拿出了刚才就准备好的两个银元宝。
他走回到父亲身边,将胳膊一伸,在父亲面前摊开了手掌。
“爹,我今天捡到钱了,你拿着给自己打点酒,给娘买几尺布吧。”
听李政一说捡到钱,正吃饭的三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的抬眼往他手里看去。
在看的这个过程中,没消气的李父还装作不在意的嘲讽几句,“捡了几个铜板啊,就又买酒又买布的,见过钱嘛你……你……你……银子!”
当看清李政手里面托着的,是两个泛着白色光泽的小元宝时,李父的眼睛登时就直了。
他抢似的,一把将这两个银元宝夺了过来,举在眼前看了又看,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咬一咬,放嘴里用牙咬一咬。”李母在旁边出言提醒道。
“哦哦……哎!”
李父把银元宝放到嘴边,挨个用后槽牙狠狠的咬了一遍,都顾不上牙疼,就急忙又去看两个银元宝。
竟真的发现银元宝的表面,都出现了自己留下的深深牙印!
再细看咬出痕迹的位置,颜色没有变化,不是骗人的银箔包铅,李父当时就一脸震惊。
“是真银子,是真银子!”
李父心情激动,身体都有些颤抖。
两个银元宝,对王明那样的有钱人而言,算不得什么。
可对李父这样的农民来说,就价值太大了。
几乎大到李父没办法在短时间内估量出来!
要知道,李家一年所吃的食盐,若不用铜钱计算,而用银子计算,那也不过才值三分银子。
十分银子才是一钱。
十钱银子才是一两。
这两个银元宝要是全买成食盐,那得够自己家吃多少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