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苏赫酒过三巡,有些微醺,侍从将他小心地扶下木梯,转过熙春楼的大堂,沿着挂满红灯笼的抄手游廊,绕过一个天井,后院有座假山,假山旁的连廊里正在演木偶戏。来寻欢的官爷们都醉醺醺地搂着一两个粉头,正嘻嘻哈哈地瞧着:只见叮叮当当敲锣打鼓,北管奏鸣间,木偶们在小戏台子上活泼轻快地跳来蹦去。花园里的假山花草此时在月光照耀下都影影绰绰的,戏台后边拉线人轻哼着唱词儿,词曲清丽,声调旖旎婉转,柔声细气儿: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好个“叫君怜”!借着酒劲,曲子唱词更让人心驰神往。苏赫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丰乐楼里那个弹琴的女孩,虽然见着时她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埋头弹琴,但苏赫觉得“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会在梦里约他的应该是那个女孩儿。虽然为了多见她一面,他为此付出了两块金铤,但那又算什么?
自从来到临川府,他都歇在熙春楼后头的勾栏里边,今晚也不例外。他最喜欢一个叫鱼梳的姐儿,这会儿他一进屋却没瞧见鱼梳,便仰面躺倒在床,醉醺醺地唤她。
鱼梳的房中掌着灯烛,锦帐中香熏鸳被,设放珊瑚,透过花格子窗寮,外边是一片墨色的竹影。
只听得叮叮咚咚的古琴声从窗格子间隐隐传来,似乎就是在丰乐楼里听到的曲调。这首曲子和他在帝都听过的曲子都不相同:乐曲开头,飘逸的泛音使人进入碧波荡漾、烟雾缭绕的意境;后半段却异常悲伤寂寥,痛彻心扉。仿佛爱之深,痛之切,有一种能让人为爱指天起誓“山无棱、天地合”的冲动。他苏赫一个在马背上厮杀长大的人,生平从未有过这种情感体验,第一次他的心竟然也可以变得如此柔软缠绵,便觉深刻难忘至极。
再次听到此曲,不免心神荡漾,循着绕梁轻音而去。穿过游廊,越过花园的围墙,琴声兜兜转转,最后竟然将他引到一处断壁颓垣。
那里有被大火焚烧的痕迹,坍塌碳化的梁柱,倾倒的佛像,罗汉造像……月光下静谧虚幻,加上酒精的作用,迷迷糊糊间苏赫居然看到很多纸扎铺里的纸人花花绿绿的向他扑来,有的还骑着纸做的马,个个神情诡异地抽出手中纸质的刀剑向他砍杀过来……
他急忙晃了晃脑袋,酒已醒了大半,情急之间,瞪大双眼,果然没有看错,这些冥器纸人都像是活了,有了魂魄,个个动作迅捷地朝他冲杀过来,眼见着他要被纸人包围,劈砍,杀死。
他一个踉跄,后退了一大步,然后立定脚跟,身轻如燕地跃过围墙,按着来时的路径,又跃回勾栏的粉墙,飞快地穿过抄手游廊,跑回熙春楼。
清晨,府衙柴房里猪头的鼾声震天,昨夜唯有他睡的最熟,最香甜。
未到卯时,麻雀和土狗便发觉独龙师爷已不见了踪影。他们原本准备去寿安坊的相国井看个究竟的。可谁料刑部突然调令邻近的盐官州提控案牍王大人来协助调查红霞的案子。
黑雄颤巍巍地从一堆文案中翻出红霞的尸帐给王大人审阅,王大人过目之后就厉声询问道:“尸体还在衙门里吗?这尸帐写的过于简单草率,人命关天,难道想敷衍了事?”黑雄无法,只得带王大人来到皮革坊郄糜胥处。红霞的尸体已有些轻微的腐烂,发出难闻的尸臭味,但王大人还是坚持亲自验尸。
红霞头颈部的皮肤及皮下组织都已经炭化,王大人的刀切上去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咯咯声。逐层分离完尸体的颈部皮肤和肌肉,真相基本就露出了水面。红霞的颈部两侧肌肉处有明显的出血痕迹,舌骨、甲状软骨都有严重的骨折、出血迹象。而气管里跟之前郄糜胥查验的结果一样,没有发现吸入的烟灰,应该是被勒死后再被焚毁面颈部的。
王大人按本朝宪典规定的程序认真重写了一份尸帐,然后吩咐黑雄:“去把涉事人员都带回衙门问话!”按黑雄的理解,王大人所指的涉事人员应该就是神机妙算堂的香姑、清风和明月三人。
可香姑一直不知去向,猪头他们三人只能再次登上九耀山将清风和明月两个小道姑先带回衙门,交给王大人盘问。
见王大人身着威严的官服,一坐堂上,目光炯炯,清风和明月的腿就软了,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求饶,一个劲地表明自己的清白。
“当晚,你们四个一起睡下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如实说来!”王大人肃然问道。
清风和明月哭泣着回忆道:“没什么事发生,只清晨听到一声巨响,咱两个被响动惊醒,跑出耳房,发现红霞已经躺倒在地,死了。”
“那香姑呢?你们晚上不是四个人一起睡下的吗?”王大人继续盘问道。
“咱们起身的时候已不见了香姑的踪影,后来也一直没见过香姑。”清风低头呜咽着说。
“那么夜间香姑可曾与红霞说过什么话?你们可曾看到,或者听到什么?”
“也就叙叙家常,没说啥特别的。”明月回答道。
“只是……后半夜……”清风似乎忽然回忆起了什么,补充道:“后半夜奴家起身去茅房的时候,好像……”
“好像什么?”王大人急忙追问。
“好像看到外头连廊下出现一双绣鞋……”清风努力回忆着说。
“绣鞋?谁的绣鞋?”王大人问道。
“那双绣鞋很精致,很特别,像是在哪里见过……”清风绞尽脑汁,可一时就是回想不起来了。
“上面可曾绣着牡丹花样,缀着粉色珍珠?”明月插话问道。
“对,对,就是绣着牡丹,月光下看去缀着粉色珍珠的金缕鞋。”清风不停地点头认可。
“师姐忘了?那是翠兰姑娘的绣鞋。”明月提醒道。
“哦,对,你一说我想起来了,那双金缕鞋是翠兰姑娘的,咱们之前见过,好生羡慕!”清风终于完全记起来了。
“那之后那双金缕鞋呢?”王大人问道。
“奴家就隐隐约约地见到,因为是夜间,迷迷糊糊的,还以为在梦中呢。上完茅房,出来时就没见那双金缕鞋了。”清风说道。
“你夜间上茅房的时候,红霞和香姑可曾还睡在屋里?”王大人继续问道。
“应该都在吧!奴家当时也没特别留意。”明月含糊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