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日上三竿啦,冰月仍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床上秀帘微垂,那顶藕荷色的丝帐还在,差点被李大娘子给当了。阁楼里的木窗格子被外头的风吹的“咯吱咯吱”地响,木窗格子上糊着的桃花纸眼见就要被风给吹出个洞来,熹微的阳光透过桃花纸,柔和地洒进屋子。毕竟七月了,天气不似先前那边灼热。
素雪一早就在堂前帮母亲和大姑缝补些衣裳,她知晓姐姐喜欢夜里掌灯读书,白天自然要多睡会儿,从不来打搅。
舒嬷嬷急急地蹬木梯子上楼,跑到冰月床边,拉开帘帐,看到双眼微睁,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的冰月,不免嗔怪道:“大小姐也真是的,每日都在床上躺那么久,都快躺出虫了!二小姐早就在楼下帮着大娘子做针线活。”
冰月假装没听真切,又打了个哈欠,懒散地问道:“素雪在楼下干嘛?”
“做针线活!”舒嬷嬷强调道。
“她做的针线活能卖几个钱?仅会些基本的针法罢了,顶多替自家补补衣裳,外头的绣庄铁定是看不上她做的活计的。”冰月不屑道。
舒嬷嬷驳斥道:“您小瞧素雪姑娘了,她从昨儿起就在帮大姑韩家娘子绣荷包呢。”
“凭空绣啥荷包?这不浪费布料和丝线吗?”冰月嗔怪道,心里想着:现在连吃饭都没着落了,素雪倒好,仍然一副千金大小姐的做派,日子过得太闲了,就绣个荷包玩玩,准备将来送给心上人?还不如帮着书局抄些文字,赚点钱补贴家用来的实在!大姑韩家娘子也够奇怪的?一直赖在咱家不走,怎么还绣起了荷包?难道真要一直待下去?
她有些担心地瞥了舒嬷嬷一眼,问道:“大姑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嵊州?”
“没有。”舒嬷嬷摇摇头。
“娘也没有提醒她?”冰月有些生气地问道。
“没有。”舒嬷嬷还是摇摇头。
“娘也真是的,咱们都自身难保,快沦落街头成乞丐了,她还留着大姑在家里,每天要招待她们……!”冰月生气地坐起身,接着问:“她们绣荷包干嘛呀?”
舒嬷嬷见冰月一脸不悦,就吱吱呜呜回答道:“好像……好像……说要去送给吴大人家门房的婆子的……”
“谁?”冰月差点吐血,怎么这么绕?而且让素雪绣的荷包,她还以为是当定情信物的,结果是要送给别家的门房的婆子的?她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那种看门人的老婆,粗俗、笨拙,有时脸和手都黑漆漆的,被炉灶的煤灰给熏黑的……
“凭啥让我妹妹给那种人绣荷包?”想着,冰月火气就上来了。
舒嬷嬷连忙用手遮住她的嘴巴,示意她小声,责怪道:“姑娘怎么这么大火气?那种人咋样啦?我也是那种人,难不成姑娘一直都没瞧上过我老妈子一回?平常只是佯装与我亲近罢了?”
冰月忽而觉得自己失态了,对舒嬷嬷她自然是敬爱有加的,她对舒嬷嬷就像对自家人一样,有强烈的依赖感,冰月从未将舒嬷嬷与那种门房家的婆子放在同一个高度上衡量过。
此刻只得抱歉地撒娇道:“嬷嬷您多心啦,我不是这意思……”急忙转换这个议题,接着之前的话题问道:“你刚才说是吴大人家的门房的婆子?到底哪个吴大人?如此要紧,连他家的门房的婆子都要精心拉拢?”
“姑娘你忘啦?”舒嬷嬷提醒道,“就是现任什么江浙行省参政啥的那个吴大人,你三表哥是他的门生,就那位吴大人……”
“哦——”冰月突然想起了吴瀚文,她责怪自己,真是太没把姑丈被抓关土牢的事情当回事儿了。心里不禁叹道:看来吴瀚文家最近可真是个香饽饽啊!连他家门房的婆子都有人刻意讨好。
“那……那……大姑如何认识那个门房的婆子的呢?……”冰月很惊诧,大姑有这条路子?
“还不是你舅母告诉她的,给她指的道儿!”舒嬷嬷解释说,然后也叹道,“自从李家三少爷过世之后,我瞧着你舅母倒是吃素念佛转性儿了,也知道要多做善事,要帮助别人……若是搁以往,她巴不得在一旁看你家笑话,才不会出手相助呢!”
“那门房的婆子有何用处?”冰月不屑道,心想:舅母肯定是因为怕大姑去缠她,烦不过,才让大姑去纠缠一个门房的婆子的。
“听你舅母说,那门房夫妇俩是吴府大娘子的陪嫁仆役,在吴大娘子嫁过门之前就是签了死契的。吴府大娘子是个念旧和善的主儿,偏疼老奴,尤其是从娘家带去的,她都格外优待。只要那门房婆子一高兴,自然会将你大姑引见给吴府的大娘子……说不定你姑丈就……”舒嬷嬷絮絮叨叨地说着。
冰月想,这几个女人成日在家都在谋划着这些,倒也不无聊了。
不过救姑丈这事儿,如她们这般行事,冰月觉得希望甚是渺茫。吴大人也是个理学家,他不太会允许后院的女人插手外头的官司的。
她想着,假如自己开口去求吴瀚文可能更快捷,更有效些。但是以何种方式向他开口呢?她要是在吴瀚文面前显得太过卑微,她连自己心理这道关卡也过不去!还是再仔细想想吧!
她思量着,在家里多提这事儿无意义,便望了望窗户,转换话题道:“嬷嬷,今儿外头的风怎么这么大?难道又要下暴雨?”
嬷嬷也担心地说:“明日就七夕了,希望神风别在这时候来,搅和了好日子!”
这时,木楼梯噔噔噔地响起来,素雪轻巧地上楼来,看到姐姐还躺在床上,嗔怪道:“姐,你也忒懒了吧?娘因为大姑在,不好意思说你,还跟大姑撒谎说你有些着凉,才在房里歇息的,你也不能一直都这么躲着吧?”
“我不正准备下楼吗?”冰月撅起嘴,反驳道。
素雪然后对舒嬷嬷说:“嬷嬷,门外有个磨剪子的找你,说是你昨儿个在他那里磨了剪子,却没付钱。”
舒嬷嬷急忙道:“哦,对,对,我老糊涂了,我现在就去。他在门口吗?”
“应该在吧!”素雪回答道。
舒嬷嬷下楼后,冰月有些生气地说:“舒嬷嬷也真是的,都开始学会赖账了,若是上门讨账的人多了,街坊邻居的会如何看待我们家?”
素雪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也难为舒嬷嬷了,一直留在咱们家,忠心耿耿的。要是换了别的仆人早跑了,去富贵人家帮佣怎么着都比在我们家强,至少能吃饱饭。”
冰月听了也默然不语。
冰月穿好衣裳,跟着素雪下楼,李大娘子神情奇特地朝冰月瞅了一眼。冰月便问:“娘,厨房还有吃的吗?”
李大娘子道:“有,你跟我来。”她把冰月带入厨房,然后把厨房门掩上。
冰月奇怪地问:“娘,您这是干嘛?大白天的干嘛要关门?”
李大娘子委屈地说:“今儿一早,你大姑向我借银子,她说想送一个荷包给吴府的下人,但是里头得塞些银子才管用……”
“你直接跟她讲,你拿不出银子,家里根本就没有银子,不就得了!”冰月有时觉得母亲李娘子也许过惯了优渥的生活,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仙气太足,稍微重些的话就不敢说出口。
“但是……但是……”李娘子说着,眼泪都快滴入泡饭里头了,冰月急忙把自己手里端的饭碗挪开。
直截了当对母亲说:“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你先顾好自己,顾好咱们姐妹再说行吗?别人家的事情等以后咱们生活好些了,能帮再帮!”
这时舒嬷嬷已在厨房门外,冰月也不想再跟母亲多聊,就对着门外的走廊叫道:“嬷嬷,你瞧见我做的布娃娃了吗?”冰月这几日缝制了一个布偶,用于代替以往的七夕节的象牙质地“摩睺罗”。那布偶“摩睺罗”其实就在她房里,不过她故意叫嚷着,让舒嬷嬷进厨房,打断跟母亲无意义的谈话。
舒嬷嬷进厨房后,李娘子见银子无望,也就怏怏地离开了。
舒嬷嬷见李娘子走了,急匆匆地掩上厨房门。冰月讥笑道:“今儿个是怎么啦?个个都喜欢关门?个个都鬼鬼祟祟的。”
舒嬷嬷随意地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气息有些波澜地说道:“刚才我就知道不是什么磨剪子的……”
“啊?那是谁?”冰月问道,不过心里早已料到,那就只有香姑喽!
“我是想着,快半年了,我都没磨过剪子了,为啥忽然冒出个说是来讨债的磨剪子的。一出门,果然是香姑。她倒是装扮了一番的,不过哪里瞒的过我的眼睛?”舒嬷嬷得意地说。
冰月则有些不悦,想着被那姑子缠上不是什么好事,便问道:“她又来搞什么事?”
舒嬷嬷急忙凑近冰月耳畔,耳语道:“她说请你帮个忙,很着急,但是酬金也高。她说事成之后,给五两……”
“什么事啊?……”冰月小声问道,不免担心,一般酬金高的,危险系数也高。
“她说,她今晚子时要在咱们边上的百花池子旁做法,请你帮忙装扮个……”舒嬷嬷语塞,眼珠子偷偷地瞥了冰月一眼,怕她听了不答应。
“扮鬼?”冰月一猜便准。
“姑娘,你怎么知道?”舒嬷嬷觉得很神奇。
“她就那点破事,我如何不知道?”冰月反问道,接着说,“肯定是答应了哪家帮着招魂?”
舒嬷嬷点点头。
冰月立马拒绝道:“你去告诉她,这活儿我不接。百花池子离着我家太近了,她帮着招魂的人应该就是咱们的街坊邻居,若是被人认出来,我以后可怎么做人?”
舒嬷嬷脸上的皱纹有些扭曲道:“姑娘,您还是接了这活吧。您瞧着,现在一大家子要吃饭,每天都得花好些银钱。等过几日,天气凉了,家里不是还得买布料,做新衣裳?不然如何过冬?之前的冬衣都被大娘子拿去当了!”
经舒嬷嬷一提醒,冰月整个人立即瘫软下来。她把手里的那碗泡饭扔桌子上,还是不吃了!从啥时候开始,全家人加上她大姑主仆的吃饭问题,都要由她负担了?她母亲居然还想让她出银子,给那个门房家的婆子……太离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