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云娘两人沉默片刻，忽而一只黑褐色夹杂着点白色皮毛的小家伙，“嗖呼”从他们俩的腿边迅速跃过。葛大夫吓了一大跳，不由得蹦跶了起来。十一眼疾，笑着安慰葛大夫道：“没事儿，就一只獾，可能想去那边西瓜地里偷瓜。”
“大白天的，连只獾都这般嚣张，它咋白天出来？一般不都晚上偷瓜的吗？”葛大夫掸了掸长袍边缘，怕沾染尘土。
十一道：“这地方偏僻，平常都没啥人出现，獾待久了也熟识这周围环境，不料您今日来，可能先吓着它了。”说完，又呵呵笑笑。
两人谈话间，远处的窝棚、村舍顶上已然冒出袅袅炊烟，淡青色的，盈盈然飘上天空，融入云朵。运河上的船家也开始造饭，船桨慢悠悠地停下来，船上飘出饭菜的香味儿。
架于运河上的一座座石拱桥，此刻不再忙碌，上头几乎没了行人、车马的踪影，一块块经年累月饱经世事沧桑却又洁净朴实的石板在潺潺悠然的流水声中小憩。
桥洞底下的水，深绿冰凉，如翡翠，更像是前朝贵妇带入墓室陪葬的绿玉镯，在从桥洞柳枝间透射出的阳光映照下，泛着淡淡银光，宛若棺椁里的水银为了保鲜在散发丝丝微毒。
岸边甘蔗地旁的一些野菊正含苞待放，青涩含羞，也看不出啥颜色，只觉一丛丛相互簇拥，热闹的紧。
十一客气道：“先去家里用个饭吧！”
葛大夫婉拒说：“算了，你娘会担心的，还以为你又结交啥狐朋狗友了。”说完也笑笑。
十一不以为然地说：“这倒也是。如今在这一带，知道我底细，知道我过去做什勾当的，可能也就剩我家老娘一人了。”
葛大夫又瞅了十一一眼，话到嘴边，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想问出口，又咽了回去。
十一问道：“咋啦？有事儿就说……我的为人，您也清楚。有些体己话也就咱俩知道，我不会出去乱说的。”
葛大夫思量再三，终于问道：“最近有你师父的消息吗？……最近来购毒物的那位买家，不会是你师父荐来的吧？”
此一问让十一心头一震，失声道：“你提醒的对！我心里也琢磨了许久，知道我会这个的，另外还有谁呢？扒拉了，扒拉去，好像……”
“他现在在哪儿？做什么？”葛大夫急迫地问，这似乎才是他来此处找十一的中心议题。
十一摇摇头说：“说实在，我还真不知道！”他摸了摸脸庞的胡渣子，边思量边说，“之前他以‘草泽人’的身份考过阴阳学，但他真正想进入的是当今朝廷的司天台。可司天台要求极高，而且考入里头的几乎都是回回。乃颜叛乱被剿平之后，阴阳学在朝里的地位更低了，我师父觉得没意思便离开了。之后再没他的消息……”
“他为何对司天台有如此执念？他最擅长的应该是施针制药啊？”葛大夫不解地问。
十一摇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他早年对药理有很深入的研究，后来不知为啥迷恋上了星相历法。”
“可惜了的！”葛大夫摇头道，“他的医术如此高明，却偏偏热衷旁门左道。要是把平生所学用来治病救人，岂不更好！”
“人各有志！”十一也叹息道。
他们嘴里所说的“哑十一”的师父，外号“鹰面鬼手”，脸上长着鹰钩鼻，擅于针灸，年轻时也热衷研制各种药剂饮片，是一位医术高明的江湖郎中。
葛大夫向来仰慕他的医术，希望向他讨教一二，可这位“鹰面鬼手”我行我素，素来神出鬼没，很难找到其踪迹。近年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连其唯一的弟子“哑十一”也不知其去向。
葛大夫显然有些失望。
“不过你可以去临川府保佑坊北边的朱骷髅茶坊打听打听，只是那是家‘花茶坊’……”十一说完，偷偷瞥了葛大夫一眼，悄悄地笑了。心想：这位理学先生能去那种地方吗？
葛大夫倒一点都不在乎“花茶坊”三字，只着急地问道：“他在那家茶肆出现过？”仿佛见到了一线曙光。
“我听说他前几年和一个在那家茶肆做事叫瑞香的丫头相好过，其他皆不清楚，你可以去问问那边有没有个叫瑞香的，再向瑞香打听打听他的去处。”十一说道。
这不虚无缥缈的事吗？那些“花茶坊”里的丫头常常被掌柜委托牙婆转卖，挪换地方。前几年的相好，未必如今还相好。即使如今还相好，那丫头也未必还留在保佑坊北边的朱骷髅茶坊。
谈话接近尾声，见葛大夫也较为失落，“哑十一”招手帮葛大夫在运河上拦了一艘“梭飞”。这类船，船头上，雕刻有似虎头形象的动物“鹢”，其神态似在微笑，又有些可怖。船体造的比较精良，摇撸的船夫还会唱曲儿哼调调，葛大夫担心船资贵，不愿上船。
十一取出几文钱塞给船家，又嘱咐了其几句。然后劝解葛大夫道：“盘缠已经付了，您就上船吧！节省些脚力，回城也可快些。”葛大夫无法，又推辞了一番，终于上船，挥手告别而去。
午后，运河上吹来的风甜滋滋的，夹杂着一旁田野里野葡萄、猕猴桃、五味子、野西瓜、青柿子、野柑橘……和一些菽粟、稻米、薏苡……的香甜味儿，让人有岁月静好、丰收富足之感，希冀永世太平。水中的草鱼有时会成群结队地冒出水面吐泡泡，呼哧呼哧地扇动两鳃，那腮像是兵士的头盔，身上的甲胄，极有坚硬的质感。
仅一阵风的时光，“梭飞”就已穿过卖鱼桥桥洞，途径霞湾弄，跃过德胜码头；再一阵风便驶入了武林门，进城后很快就钻过了仙林桥、丰南桥、道明桥，到达了水漾桥，也就是“荐桥”。葛大夫让船家靠岸停船，便在荐桥旁上了岸。
此刻的荐桥街热闹非凡，明日便是七夕节，这几日街道两旁皆已张灯结彩，凡空处都搭满商铺摊位。葛大夫挤入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瞧见两旁的摊位售卖的大多为小塑土偶——“摩侯罗”，有些摊位专卖“摩睺罗”雕木彩装栏座，另有一些摊位则售卖装饰“摩睺罗”需用到的红纱碧笼和金珠牙翠，有些昂贵的价值皆不菲。另有小贩卖“谷板”，卖“花瓜”的。所谓“谷板”，就是在小板上敷上一层土，种粟让其发芽生苗，再制作小茅屋，旁边植入些细巧的小花木，考究点再加上些陶瓷制作的田舍家小人物，整个“谷板”呈现出一个微型的村落模样。所谓“花瓜”，就是用瓜雕刻成花样，有些还用油面糖蜜造为笑靥儿，称之为“果实花样”，奇巧百端，色彩艳丽。有些还将“花瓜”制作成身披甲胄的军士模样，都一对一对的当做门神卖，这种被称为“果实将军”。好些姑娘在这些摊位前流连忘返，也不再避讳陌生男子。有些贵族家的小姐，由于家教严格，不敢走近摊位，仅得让丫鬟打开轿帘，趴在轿子窗户上，眼神贪婪地赏玩这些漂亮物件。那些市井游侠儿也便趁此机会，对各家姑娘小姐评头论足一番，哪个好看，哪个丑陋，哪个皮肤白皙，哪个黑黝黝的……那些好的或坏的高的矮的……关于相貌的名声也便在此时流传开去，媒婆们也喜欢到处打听这些八卦。
摊位里头还有好些农妇在售卖一篮一篮的“种生”，所谓“种生”，就是把绿豆、赤豆、小豆、小麦等各类种子置放于磁器内，用水浸泡之，生芽数寸，再用各种彩色丝线精心捆扎，放入竹篮。水边赶来的渔夫们，挑的担子里都放满荷花花苞，荷叶，还有莲蓬。荷花花苞最为紧俏，街市上的人争相买去做双头莲，把玩一路，提携归家，路人见着皆羡慕不已。姆妈们则喜欢给孩子买荷叶，让孩子们手持荷叶，装扮成“摩睺罗”的样子。装扮成“摩睺罗”的孩子们个个身着新衣，服装艳丽，如观音菩萨旁的善财童子般可爱俏皮。
葛大夫在人群中被推搡着随着人流前进，偏离了回家的方向，不多时倒是快走到保佑坊了。要不索性去朱骷髅茶肆问问？他心里犹豫着，感觉希望渺茫，但不去试试怎知道一定找不到呢？
如此想着，他倒是来劲道了，步伐轻快不少，也挤兑着前边的人，使劲往保佑坊那边挪。路过赏心楼时，楼上嗖呼似乎掉落下某块小物件，正好砸中他的脑袋。“谁那么缺德？！”他仰头一吼，可是楼上毫无动静，没人探出头来查看，只他周边的人闻声给他腾地方，腾出一个空圈圈来。葛大夫俯下身，拾起脚边的一块牙牌，应该就是被这玩意儿给砸中的，幸亏不是石头之类的，不然脑门上铁定会砸出个洞来。
拾起牙牌后，葛大夫用手再按了按脑袋，幸而有帽子做缓冲，也不怎么疼痛。倒是这块牙牌让他灵机一动，甚是有些意思。
这是第十九牌，按照牌谱，按照牌谱，牌名为“铁索拦孤舟”。“铁索”，“铁索”……此时葛大夫已拿着牙牌走到了朱骷髅茶肆大门前，门口站着一位妈妈，正热情地招揽生意，竟然按着酒肆的规矩拉他“点花牌”。他想起“哑十一”说的，这是一家“花茶坊”，他不便进去，有辱斯文。
他便问那位妈妈：“你这里有个叫瑞香的吗？”妈妈闻言一惊，随即凑近他，小声问道：“这位相公，您有何事找瑞香？”
葛大夫把刚才砸中他脑袋的牙牌递给这位妈妈。妈妈一看牙牌就笑了，说：“相公，您是来砸场子的吗？咱们这儿是茶肆，您却给了我一块行酒的令牌，难不成您把我们这里当成酒楼啦？”
葛大夫神情平静道：“妈妈，麻烦你把这块牙牌递给瑞香，再帮我传一句话与他‘大能吞巨象，长可绕昆仑’即可。”说完，借袖口遮挡，塞了一小块碎银子给这位妈妈。
妈妈拿着牙牌，又好奇地回望了葛大夫一眼，才转身入内而去。不多时便又出来了，似乎变得神秘兮兮的。悄声对葛大夫道：“咱家主君邀您相见，请随我来！”葛大夫于是随着这位妈妈进了朱骷髅茶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