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之夜,倘若从吴山顶上远眺罗刹江,但见江吞鳌背,山耸龙鳞,黯淡的月色下正风起云涌。临川湾之外,神风呼啸,扬起滔天巨浪,水面的船只早已消失殆尽。
卷地而来的大风,被临川城古老的城墙阻隔,城内暂时风平浪静。冰月在自家后院的水池子旁,摆好香案,香案上供奉了一盘柿子,点上檀香,与妹妹素雪一起跪拜于香案前,向织女许愿。随后,把香姑送的五彩丝线和七根银针拿出来,姐妹俩对月穿针,比谁穿的快。
正穿着银针呢,凉风乍起,冰月一抬头,已小雨翻空月坠。一滴一滴冰凉的雨点,若织女的眼泪,瞬间打湿了冰月的脸庞。她有些失望,甚至很是沮丧,这就是上天对她愿望的回应?不是晴空万里,月华如练,姻缘顺遂;而是风雨飘摇,新月坠落……?
“姐,下雨啦!”素雪叫到。
姐妹俩急忙收拾香案,准备跑进屋子躲雨。
水池子里,锦鲤翻腾,水面荡漾出一圈圈涟漪,朦胧的月光下,色彩斑斓,整个池面如同一块硕大的雨花石,色彩艳丽,花纹交织迷离。
远处隐隐传来“嗖嗖”声,“叮叮当当”声……“外面怎么啦?”冰月自言自语道,她用胳膊紧紧搂住自己的身体,有点冷,她有点害怕。
风越刮越起劲,刹那间拂乱了她的长发,荆棘簪子掉落于地,她赶紧去捡。此时素雪已经捧着摆放柿子的白瓷碟子和针线盒跑进了屋。冰月在池子边,一低头,一弯腰,捡起簪子,眼角再次瞟见水池子时,朦胧的月光下,池子里面的水仅在弹指的瞬息,全被染红了……
任雨点肆意地滴落在脸颊上,衣服上,她依然直愣愣且一动不动地固定在原地,仿佛时间被凝固了,她诧异地盯着水池子。忽然,一个浑身湿漉漉,一手握着把弯刀,一手捂住胸口,胸口处仍在流血的人,从水池子里艰难地爬了上来。
她惊恐地刚要大叫,定睛一瞧,发现那个人竟然是苏赫——那位白天给她一盒银子的大人。
“您……您……怎么啦……大人……”她慌里慌张地跑过去搀扶他。苏赫也很意外,竟然会在这里遇上冰月。还没等他开口,池子里又爬上一个人来。冰月一瞧,就是白天在熙春楼见过的那位髯须大汉,他没有受伤,仅是浑身上下被水浸透。见苏赫受伤了,急忙气喘吁吁地上来询问:“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儿!”苏赫咬紧牙关,硬撑着。
冰月连忙把他俩带入后院旁一溜三间的空厢房里,这儿原先是她家的库房,堆放各种家具礼品等不常用的物件。可近年来,为了解决吃饭问题,库房里的物什,早被她母亲李娘子给典当尽了,因此空着。
三人进屋后,冰月让苏赫躺倒在一把摇椅上。这把摇椅由于后边的藤条有些开裂,李娘子觉着也当不了几个铜钱,而且椅子体积又大,还得花钱找个伙计搬去当铺,折去些运费,一来二去估摸着不划算,就仍然搁置在这里。摇椅是冰月祖父的,他生前常常喜欢躺在上面闭目养神,以至于舒嬷嬷看到摇椅,便觉得这三间厢房阴气重,她总说夜里能瞧见老太爷就坐于摇椅上打盹,一直不敢单独走进库房。这会儿正好让“大人”躺着。
髯须大汉帮苏赫脱下潮湿的上衣,他伤势很重,胸口被刺刀割开处还在流血。冰月悄悄地点了一支蜡烛,摸进舒嬷嬷的卧房,她知道舒嬷嬷床底下的箱笼里藏有金疮药和棉纱布。进去时,舒嬷嬷正躺在床上酣眠,呼噜打得震天响,睡得很死。
床底下的箱笼是上了铜锁的,冰月在舒嬷嬷脱下的围裙里摸索了半天,没找着钥匙。她想到,舒嬷嬷睡觉的时候喜欢把钥匙压自己枕头底下,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摸入舒嬷嬷的枕头下,抽出钥匙,打开床底下的箱笼,终于取出了金疮药和棉纱布。
她踮起脚,趁着夜色,偷偷溜回库房,帮苏赫上了药膏,再层层包扎上棉纱布,血基本止住了。昏暗的油灯下,苏赫脸色煞白,大概流血过多。冰月又找了一套以前家丁留下的旧褐衣,让髯须大汉帮苏赫换上。
素雪进屋后,迟迟不见姐姐上楼,便从阁楼悄然走下楼梯,在厅堂轻声唤道:“姐——姐——”
“在屋里呢!别嚷嚷!”黑暗中,冰月低声应和,急忙跑去厅堂,让素雪别叫唤,都快子时了,怕吵醒全家人。
“你先上楼睡觉,我要看会儿书……”冰月轻声对素雪说道。
素雪有些不放心,又关照姐姐说:“姐,早点睡,油灯底下看书,眼睛容易坏!”
“知道,你先上楼去睡觉!”冰月命令道,“别管我!”
素雪闻言,随即回到自己的闺房里。冰月进厨房倒了杯水,拿去给苏赫。
此刻,苏赫的脸庞稍许有些血色了。嘴唇上沾了点水,虚弱地问冰月道:“这是你家?”
“嗯。”冰月回答时,发现那个髯须大汉不见了,便问道:“咦,大人,您的随从呢?”
“让他去办点要紧的事……”苏赫乏力地说道。
“哦——”冰月有些担心,不知道那位髯须大汉何时回来把“大人”接走,要是母亲李娘子或是大姑早上一觉醒来发现家里进了男人,还是跟她认识的,会不会递过来一条白绫,让她自缢以保全家族的名节?想到此,冰月心里不免恐慌。
冰月半跪在摇椅旁,一直陪着苏赫。一方面担心他失血过多背过气去,半夜三更的没人照应;另一方面也为了竖起耳朵听院落里的动静,万一母亲和大姑起床来库房,她得快速熄灭油灯,不能让她们发现什么。
漫漫长夜,十分难熬。
她找了块还不算太破的毡毯给苏赫盖上,嘱咐他睡一会儿。由于疼痛,也因为担心外边的事儿不知办的怎样了,苏赫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
接近凌晨,索性完全醒了,见冰月在自己身旁打盹,一只手轻轻地搁在他盖的毡毯上。
冰月的手触到动静,也即刻苏醒过来,问苏赫:“大人,您要再喝些水吗?”
苏赫神情憔悴道:“不用……”
“那您再睡会儿,休息一下。”冰月建议道。
“跟我说说你的事,或家里的事……”苏赫说道,态度很平和,不像是命令,倒像是老朋友之间谈心。
冰月没有拒绝,平常也确实没人可以谈心,便轻柔地说道:“家里就我,母亲,一个妹妹,还有一名老仆……”
“你家的院子还挺大的。”苏赫虚弱地说道。
“嗯,是祖父为官的时候买的。”冰月声音极低,喃喃回答道。
“你祖父当的什么官?”苏赫虽如此问着,心里猜测十有八九是前朝的官。
“前朝的事情!没必要提了。”冰月的声音更轻了。
…………
北斗初横,东方渐白时,髯须大汉终于又进到了库房。冰月讶异地问道:“你没我家大门的钥匙,如何来去自由?”
“翻墙的!你家墙又不高!”苏赫的随从回答说。
“外头怎么样了?”苏赫着急问道。
“大人,两拨人均已被抓到,现已关进元帅府的地牢。”髯须大汉跪拜行礼,回答道。
“船……?东西……呢?”苏赫继续问道,故意没说全,应该是极机密的事。
“船已经按您设定的,驶向罗刹江,可东西……”说到“东西”,髯须大汉吱吱呜呜了。
“东西怎么啦?”苏赫急的猛地坐起身。可能动作太猛,撕开了伤口,他疼得额头青筋爆出,大颗汗珠纷纷滚落。看来这“东西”极其重要!
“东西……还在车里……没法运出去……”大汉知道没完成任务,回答时双手略微有些颤抖。
“就在附近?”苏赫追问道。
“对,就在百花池边上……”大汉跪地回答道,他害怕地额头也不停地渗出冷汗,用手背抹去汗珠。
苏赫沉默片刻,然后声音低沉地吩咐道:“叫孟飞在临川湾别轻举妄动!赶紧去!”
“但是……大人……要不要先给您请个大夫?”髯须大汉盯着苏赫的伤口很是担忧。
“你先去办差,差事要紧!”苏赫呵叱道。
髯须大汉急忙领命离去。
透过花窗,冰月瞧见外面天已大亮,她担心地望了苏赫一眼。心里想着:怎么办呢?母亲跟大姑定然起床了……
话说猪头他们三人,七夕之夜正准备在衙门柴房里睡觉。麻雀出去转悠回来之后,鬼鬼祟祟地叫上另外两人,悄悄说道:“独龙刚刚出门,很可疑,要不要跟着他,去探个究竟?”
上回没跟踪独龙去相国井,三人一直觉得挺遗憾的,不知独龙师爷最近都搞什么鬼,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现在一听麻雀如此说,大家的兴致皆来了。
不过这回猪头反倒显得有些谨慎,提醒大家道:“好奇害死猫,我瞧着他这人干的铁定不会是啥好事,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别管他,省的把自个儿的小命给搭进去!”
“你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畏首畏尾了?”土狗不满地说道,“咱们要不跟踪他去一探究竟,怎能抓住他的把柄?总不能一直被他捏在掌心里玩弄吧?”
麻雀附和道:“我也是这意思!毕竟主要管制咱们的就是他,他若有啥把柄在咱们手上,以后咱们仨在这衙门里还怕啥?”
于是三人急忙穿好衣裳,偷偷地溜出衙门,按着麻雀说的独龙出门转弯的方向,迅速追去。
借着幽暗的月光,黑夜里三人远远瞧见独龙在街巷拐角处,集结了一群蒙面黑衣人,这些黑衣人手上皆提着明晃晃的朴刀,动作迅捷,个个训练有素。
“什么人?”土狗轻声问道。
其他两人皆摇摇头。
猪头有些害怕,从后头拉扯土狗的衣角,恳求道:“苟哥,我看咱还是算了,别跟去。他们手上都拿着刀呢,怪瘆人的,万一被……”
“胆小鬼!”土狗生气地说,说完立即偷偷跟上那些蒙面黑衣人,急速跑去。
麻雀也连忙跟上,猪头无法,只得勉强跟着去。
很快来到了五柳巷地界。那些蒙面黑衣人迅捷整齐地排列成队,悄无声息地埋伏于街角,像是准备偷袭什么人。
远处传来马蹄声,车轮辘辘的转动声,一群人快速且纷扰杂乱的脚步声。
独龙挥了挥手,一群黑衣人如土狼一般,凶猛饥饿地扑向巷子里经过的车队,街角处短兵相接,没有喊杀声,双方很默契,似乎都明白自个儿干的皆是见不得光的勾当,没必要发出厮杀声和呐喊声,都希望一切了结于宁谧的黑夜,不留半点儿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