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是晌午时分,熙春楼门外山川秀丽,吴山脚下林麓清佳。一路相伴于街边的小溪流,细流石眼水涓涓,静中有韵;头顶湛蓝的天空中,偶有一两朵白云在闲逛,相逐无心。
冰月抱着沉重的木匣子,目的已达到,她欣然往家赶。
穿过上城头巷时,只听得锣鼓喧鸣,街上人群涌动,都着急兴奋地往一处赶,街角某处被团团围住,水泄不通。冰月原不想看热闹的,况且她此时还带着一大盒碎银子,但被人群裹挟住,无法脱身,便随波逐流,涌向锣鼓击打的最热烈处。
但见一只红屁股小猴子,头戴前朝官帽,身披蟒服,学着官老爷们的样儿,挺着个大肚子,趾高气扬,神气活现地甩着长袖,威风凛凛地来回踱步,引得围观的人们皆哈哈大笑。
一旁耍猴的,扔了几粒花生米给猴子,猴子立马回到一个大木箱旁。打开箱子,自行迅捷地脱下蟒服,摘下官帽,顷刻间已换上了凤冠霞帔,俨然一位端庄的诰命夫人,仪态万方地端坐于木箱子上头,又引得人群一阵欢笑。
不少看客开始往地上扔铜钱,耍猴地高兴地拱手相谢,快速弯腰拾起地上的铜钱。随即又扔了一块麦芽糖给小猴子。小猴子再次打开大木箱,从里头取出各色面具,有钟馗的,有八仙的,一个个试着戴上,摆出不同的姿态,逗得人群笑声不断,铜钱也如雨点般纷纷落下。
刚才看客们只顾着瞧猴子了,没留意耍猴的身后早已将一根麻绳拴在街道两旁的房檐下,悬空穿过整个街面。
猴子表演完毕,锣鼓再次喧鸣,一个身穿粉红围裙,用西瓜皮将屁股垫得老高的男子,戴了个妖媚的面具,扮作女人的模样,搔首弄姿,在麻绳上翻滚跳跃,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引来阵阵喝彩声,鼓掌声。
冰月挤在人群里,抱着木匣子,仰头瞧着走麻绳的男子。只觉他身姿矫健,轻功了得,崇拜之情油然而生。那男子接着又在麻绳上,腾空翻了好几回,每次都格外惊险,看客们皆担心他会从麻绳上滚落下来,他故意表演出站不稳,要晃落的模样,引得底下人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可每次又全有惊无险,下面的掌声越来越响,喝彩声,扔铜钱的声音随即而至,此起彼伏。
冰月瞧的入神,又担心木匣子丢失,便没敢喝彩,更没敢鼓掌,仅目光凝视于他。也许她在人群中表现的太过特别了,引得麻绳上翻腾的男子从高空注意到她,他对她似乎有些好奇。随手摘下面具,想仔细瞧瞧这位与众不同的女孩……
的卢摘下面具后,底下围观的女子们皆惊呼起来:貌若潘安!啊,我的潘安,我的爱……
唯独冰月依然傻愣愣地仰头望着他,她最在意的还是怀里的木匣子,当然的卢的帅气也让她有些吃惊:世上竟有如此俊朗的男子!
她先前觉得那位大人长得也不错,可与眼前麻绳上的男子相比,似乎太过冷峻凌厉,有些不近人情;不如麻绳上的男子瞧着温暖舒心,她依然出神地抬头望着他,犯花痴了~~~
的卢忽然将手伸入自己的衣襟,从衣襟里摸出一朵鲜花,底下的女子们疯狂了,取出袖中所有的铜钱,一齐朝前扔去,忙的帮的卢捡铜板的伙伴都没空直起腰来。
冰月不明白围观的女子们为何如此激动,只听得一旁一位织女打扮的女孩嘴里喃喃嘟囔祈求道:“把花送给我,把花送给我,把花送给我……”时,冰月才明白麻绳上的男子准备将手中的鲜花送出去。那朵鲜花如此熟悉,跟栽于她家后院的红玫瑰相似,她也极喜欢这种花,若是能从这样一位帅气的小哥手中,得到这朵花……做梦去吧,冰月!有违家教,也有违妇德~~~
冰月仅在此看着热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成为主角。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的卢从悬空的麻绳上如燕子般轻盈飞下,将玫瑰花插入冰月耳后的乌发中;又迅捷轻快地飞回高悬于空中的麻绳上。所有人都唏嘘惊叹不已,所有的围观女子都朝冰月投来夹杂着羡慕、嫉妒、恨的眼神,冰月则一脸茫然地望向的卢。心里想着:这位高高在上,这位需她仰头眺望的男子,为何这般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接着的卢继续在麻绳上做出高难度飞腾动作,冰月目光中则带些怜惜地最后望了他一眼,便抱着木匣子,极力挤出人群。不知为何,见着这位男子,她心头忽而有些酸楚,莫名的哀伤袭上心头~~~还是不见为好!
的卢在麻绳上连续翻腾跳跃几回后,再低头于沸腾的人群中寻觅冰月,却再不见那位神情落寞,似曾相识的女孩;他失落地跳下麻绳,回到地面,帮他捡铜钱的伙伴吃惊地问道:“为何不演了?今日氛围这般好……”
他默然不语。
冰月从上城头巷,一口气跑回家。两只绣花鞋底全被磨破,穿出孔了。她疼得眼泪汪汪地瘫坐于厅堂的椅子上,脱下鞋,一看脚底,已鲜血直流。
舒嬷嬷见状,急匆匆赶过来,大叫道:“我的姑娘哎,你上哪儿去了?咋就把脚底搞成这样?”心疼地找出些布条,沾了点水,帮冰月擦拭掉鲜血。
冰月环视厅堂,却不见其他人,好奇地问道:“母亲呢?素雪和大姑她们呢?”
“都在后院里忙着晒书呢!”嬷嬷回答道,“今儿不是七夕节吗?老爷在世的时候,今日都要晒书的!”
“哦,对……”冰月想起来了,七夕节原本家里也要祭拜魁星的。爹爹在世时,每年此时,总会命仆役去纸扎铺买一个纸质的魁星——高二尺许,宽五六寸,蓝面环眼,锦袍皂靴,左手斜捋飘胸红髯,右手执朱笔,置于香案上。祭品是羊头,一定是个公羊头,要带角的那种,两角束红纸。另外,再供奉些酒水,果品一般供奉当季的石榴、柿子、橘子、葡萄……
那会儿,每年此时,她和妹妹素雪都会开心地在厅堂里追逐打闹,嬉笑作乐,偶尔趁大人们不注意,偷颗供桌上的葡萄吃,悠闲自在,欢乐不断。她好怀念过去的日子,好思念她的祖父和父亲,可惜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不免遗憾,悄然落泪。
舒嬷嬷见冰月泪眼朦胧,知道自己刚才说的“晒书”,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儿,神情变得黯然,极力安慰道:“姑娘只把眼下的日子过好就行!老爷,太老爷,在天上瞧着家里也放心了!”
冰月指了指自己摆放于桌上的木匣子,对舒嬷嬷说道:“嬷嬷,这个你去收好,今年冬季家里应该熬得过去!”
舒嬷嬷小心地打开木匣子,不仅要尖叫了:“哎呀,我的姑娘,你从哪儿搞到这么多银子?……不会……不会……”她担惊受怕地望着冰月,担心她是偷来的,那样的话,可咋办?舒嬷嬷也落泪了,布满皱纹的脸庞上,老泪纵横,哀叹道:“姑娘,家里虽困难,你也不用……”
“别担心,来路很正!”冰月对她解释说,“不会有人来找麻烦的!你只需把银子藏好,用作家里日常的花销即可。”
舒嬷嬷将信将疑地盯着冰月,仿佛在问:真的吗?谁那么好心,会平白无故地送你这么多银子?
冰月点点头,笃定道:“嬷嬷,我不会乱来的,这银子确实正道得来,你放心去收起来!”
舒嬷嬷恐怕冰月大姑她们会突然闯进厅堂,瞧见这个木匣子,拿起木匣子,急忙转身,到里屋把它藏入床底下的箱笼里,然后锁好箱笼。
“嫂子,我之前还跟你夸冰月的舅母热心肠呢,可今儿才知道,她帮我跟吴家的门房婆子牵线,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的……”冰月听得,大姑的声音从后院那头传过来。
母亲也陪着大姑一块儿走进来,只听得母亲问道:“她打啥小算盘啦?”
冰月大姑——韩家娘子,气愤地说:“她让我做荷包,在荷包里塞银子,去巴结吴家的门房,其实是她自己想通过那位门房把她家闺女嫁入吴家,根本就没让门房婆子去跟那家夫人提我官人的事儿……嫂子,你说我气不?”韩娘子说完,呜呜地哭泣起来。
冰月母亲——李娘子闻言,有些吃惊,然后问道:“你是说我嫂子,想把若兮嫁入吴家?”
“是啊,她就是如此盘算的。你那嫂子,想攀高枝可以,但她别拿我当枪使,当猴子耍啊!嫂子,你说气不气人?”韩家娘子接着呜呜大哭。
“如今的吴家权势熏天,会要娶我侄女儿做儿媳妇?门当户对吗?”李娘子疑惑地问,她觉得她嫂子是不是脑子抽筋了?现在的李家啥都没有,也是靠去当铺当掉旧物件,勉强维持生计的。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儿。这样的光景下,她嫂子有何能耐让女儿嫁入当朝的权臣之家?除非那家少爷身有残疾。可是听说吴家那两位哥儿都挺健康的,头脑也灵光,读书极好的。她嫂子凭啥做这白日梦?
李娘子进到厅堂,瞧见自家大女儿——冰月,忽而想起跟冰月从小定亲的刘山甫。听说他前些日子就从象山书院回临川了,按理应该上门来拜访一下,可咋就没瞧见身影,连声问候都没有呢?难不成他刘家准备另聘其他人家的姑娘做媳妇?
想到此,李娘子觉得极糟心,懊恼且无奈地深叹一口气。如若刘家悔婚,她也毫无办法,她一个妇道人家,家里没半个男丁,如何写状纸诉讼?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可话说回来,刘家若是悔婚,也情有可原。他刘家的大少爷听说如今依然为官,虽然官职是小了些,可到底还是士族;刘山甫若是秋闱高中,也可入朝为官。到时候她家没有像样的嫁妆给冰月,冰月如果嫁过去也是受尽欺辱的命……
李娘子取出别于腰间的手绢,背过身,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怕厅堂里其他人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