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熙春楼大门前,仅半扇深黑油漆的门半掩着。一个伙计打着哈欠,拖着把笤帚,搓着眼皮,有气无力地从里头挪出来,在门口胡乱地扫着灰尘。
附近几条街巷皆人声鼎沸,不停传来吆喝声,叫卖声,人流熙熙攘攘声……唯独此处却极安静,除了风铃声,小厮的洒扫声……似乎再无其他声响,街面上稀稀疏疏只个别行人。
冰月走近熙春楼,但见酒楼门垂翠柏,背靠青山。大门旁几株绿松冉冉,数茎翠竹斑斑。粉泥墙壁,砖砌围圜。从半掩的门缝间,往里望去,里头高堂壮丽,大厦清安。
冰月跑上去,想绕开洒扫的小厮,悄悄地从门缝里溜进去。小厮反身,举起笤帚,睡眼惺忪地拦住冰月的去路,叫道:“你,谁啊?”
近年来,冰月虽然也经历了些事情,可遇见陌生人阻拦,仍不免畏缩道:“我……我……找大人……”
“哪位大人?”此刻小厮的眼睛完全睁开了,似乎才从梦中醒来。他睁大双眼,极力打量眼前这个……他一下子说不清是男是女的人。
冰月讨好且别扭地对他笑道:“大哥,我……我……是大人雇的……暗探……”
她寻思好久,终于从牙缝挤出“暗探”两字,因为他觉得那位大人似乎有点神秘,曾听香姑说起过,这种大人一般都喜欢收买些“线人”、“暗探”之类,用于打探消息。
她如此一说,确有效果,这位扫地的小厮瞬间顿悟,急忙放下手中的笤帚,紧张兮兮地朝街道两头探看了一番,确定无人,才小声对冰月说:“明白,你跟我来……”
小厮带冰月钻入门缝,冰月瞧见熙春楼正厅顶上皆铺桶瓦泥鳅脊,门栏窗格全朱红油漆,点缀金粉绿纹,花窗细雕新鲜花样,周围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虽洁净清爽,落落大方,却实非本意,落点小遗憾。主人家似乎想再多花些银子装饰门面,可没那资格。从外头往大厅望进去,此刻里头没有点灯,形容黯淡,可装饰的奢华仍呼之欲出,都应得上一个“富”字,锦绣旖旎,但缺失一份贵重。
冰月随小厮走一旁的仆役通道,绕过前厅和后堂,来到一个垂花门,垂花门里有座假山,一旁是环抱假山的抄手游廊,长廊上有表演提线傀儡时需使用的物件,再绕过假山,绕过一个金鱼池,来到一个隐秘的后院,后院门口有个髯须浓密的汉子怀抱一把大刀在执勤。
小厮上去,跟那个髯须大汉耳语几句,那名大汉细细审视了冰月一番,似乎确认她过于单薄弱小,又未随身携带武器,便粗声粗气对冰月命令道:“跟我来!”
冰月单独跟髯须大汉进了后院,院里是几间小抱厦,宛若院中院,自成一体。髯须大汉指了指一间抱厦,低沉着声音对冰月说道:“自个儿进去!”
冰月走了进去,里面明窗净几,锦帐文茵。庭前有数种盒花,座内有几张素椅。壁间挂着唐代仕女图,桌上摆放紫砂壶。窄小蜗居,虽非富贵王侯宅;清闲螺径,也异寻常百姓家。
隐隐听见一阵阵咳嗽声,接着有个男声吩咐道:“进来!”
冰月寻声而去,进到一间书房,案牍上摆放的兽头香炉正缠绕出氤氲的烟雾,醇厚且沁人心脾的龙涎香激起冰月对于奢华贵气生活的无尽怀念,香炉旁还摆着一把琴,琴尾雕刻着兰花翠竹图样,流苏如紫貂的尾巴一般惬意垂挂下来。这些都是她喜欢向往的,可眼下她竟如乞丐一般,穿着一双破旧的绣鞋,一副小厮的装扮,可怜兮兮地来到此地,有些格格不入。
坐在黄花梨胡人椅上的人便是苏赫,他正一个劲地咳嗽,一手拿着一块手绢,似乎也咳出血来。见到冰月时极吃惊,诧异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冰月低头,有些畏惧道:“大人,是……是……您让我来的……”她居然没有按事先设想好的讲。她事先的规划是:先对大人表忠诚——给他送解药,感动他之后再提银铤的事儿。可此刻,她未免也太着急,太直截了当了!因为害怕吧,一个最底层的贫民要向一位高高在上的大人讨要银子,内心终是带着惶恐的。
苏赫闻言,不耐烦地连续咳嗽许久,停下来粗声道:“我答应你的,定然会兑现!”说完,用手指了指身旁书架上摆放着的一个木匣子,对冰月说道:“没上锁,你自取!”
冰月壮了壮胆子,上前来到书架旁,将自己的手掌在褐衣上擦拭了一下,随后小心翼翼地打开苏赫所说的木匣子,哇瑟,里面满满的碎银子,可她没带戥子,也不清楚要拿多少才是五十两。便讪讪地瞅了苏赫一眼,苏赫明白她的意思,冷冷说道:“随意,你整盒拿去也没关系!”
“真的吗?”冰月闻言兴奋地问道。有一种“脸皮厚”,叫做反话正听,或把别人的话都捡好听的听,冰月就是这样的人。她急忙抱起整个木匣子,虽然有点重——但是她极其情愿承受这种分量,感激涕零地朝苏赫跪下,对苏赫说:“大人,您不仅宽宏大量,英明睿智;还体恤百姓,慷慨大方,您真是一位值得百姓千古称颂的好人!小女回家后,定然供奉大人的名帖,日日行礼跪拜……”
她的马屁拍的苏赫觉得恶心啦,不过连续的咳嗽已搞得他精疲力竭,也懒得与这种市井小丫头计较,便摆摆手道:“罢了!……不过,有一事我要问你……”
冰月睁大漂亮的眼眸,如乖巧的小鹿一般仍然跪在苏赫身旁,等待大人的问话。
“北斗七星不是七颗吗?为何还要加上两颗?”苏赫刚勉强说完,又开始猛烈咳嗽,他的手绢上已沾染血色。冰月见状急忙取出从香姑那儿抢来的“蚌壳”,打开蚌壳,挖了一点“黑豆膏”要放入苏赫嘴里,苏赫警觉地避开,立即问道:“这是什么?”
“大人,您记得咱俩最后从玄妙观出来的时候,都被浓烟熏着的事吗?”冰月提醒道。
“嗯——”苏赫点头。
冰月继续说:“那股浓烟有毒,小女回家也不停地咳嗽,跟大人目前的症状一样,还咳出血来。”她随即指了指手中的“蚌壳”说道:“这是解药,小女吃了这种药后,毒性便被去除了,大人您也赶紧用点药……”
苏赫半信半疑地取走冰月手中的“蚌壳”,打开“蚌壳”细细闻了闻,有股清凉气味。犹豫地询问道:“这是解药?”
“是的,大人,小女怎么会谋害您?”冰月立即指了指抱于怀中的木匣子说道,“大人,您对小女有恩,小女不会恩将仇报!况且大人您若出了事儿,小女抱着这么个木匣子一走出院落,就会被您的仆役给干掉的!他们会以为小女谋财害命……”
苏赫思量着,后边那句话倒是不假。于是自己挖了点“黑豆膏”含入嘴里,一股清凉的感觉由口腔沁入心肺部。过了会儿,他肺部的酸痒劲儿渐渐消失,然后消除,不再咳嗽,体力也恢复了许多。
他逐渐信任冰月,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刚才守在院落门口的髯须大汉跑了进来,在苏赫耳畔小声耳语了好些话。苏赫朝冰月摆了摆手,示意她先退下。冰月抱着木匣子,识趣地来到外边的小花厅等待。
鱼梳正抱着她装扮好的泥质“摩睺罗”得意地跑进来,见到花厅里有个陌生的“小厮”,噢,不对,仔细一瞧也是个姑娘,便开始气急败坏,皱起眉头,怒叱冰月道:“你是谁?哪来的野丫头?竟敢待在这里……”最后这句话,她说的挺心虚的,大人目前才是这个院落的主人,他爱让谁进到这里,谁就可以进来。她鱼梳一个小小的歌姬,根本无足轻重,没法驳大人的决定。
冰月一瞧鱼梳浑身的打扮和气质,心里便明了几分。这位定然是受里边大人宠幸的熙春楼姑娘。犯不着得罪这种“卖笑的”,冰月思忖着,便放下身段,赔笑着讨好说道:“姑娘,您的‘摩睺罗’装扮的真漂亮……”
鱼梳轻蔑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冰月知道自己打扮得过于粗劣,连这种丫头都瞧不上自己,不过她也不需要一个粉头瞧得上自己。便抱着木匣子,讪讪地躲得远一些。
今日是七夕节,鱼梳费了好些心思梳了个龙蕊髻,想来取悦大人的。头上既插了苏赫新近赠与她的金翡翠步摇,又戴了一对黄金点翠华胜,眉心画了一朵粉红的梅花,真个是罗衣叠雪、宝髻堆云。冰月站于她身旁,服饰装扮相较之下,俨然是个乞丐。
鱼梳转过脸来,细细打量眼前这个粗使丫鬟。见冰月虽然衣着粗劣,头上仅插一根荆条,可通体却透着温婉的书卷气,优雅得体。不知为何,鱼梳恼了。她气呼呼地瞪了冰月一眼,厉声问道:“你找大人干嘛?”
“嗯……”冰月低着头,故意示弱道,“大人,让在下去办点事……”
“‘在下’?”鱼梳咯咯笑了,“你就是个区区小丫头,又不是啥大人物,还自称‘在下’,你有这资格吗?”
冰月一听,觉得女人之间的口角是最无谓的。况且跟个酒楼里的姑娘斗嘴,更会降低自己的身价。
眼前这个粉头,铁定是把自己当做情敌了,才会攻击自己的。她没必要纠缠于此,她与她本身就不存在什么竞争关系,何苦来哉?
冰月尽力示弱,绕开道:“姑娘,您可能有些误会,小的仅是帮其他大人来给这位大人传个话,办差事而已!小的这就要走了,还请姑娘帮着转告大人。”
说完,急忙跑出这所小小院落,沿原路返回,溜出熙春楼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