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罗刹江通往运河西兴段的通道,其“过所”今夜竟无人把守。河道里的水,远看黑黢黢的,低头俯视,河道里倒是倒映着漫天灿烂的星斗,一闪一闪,点点星光,仿佛一粒粒水钻正通过眨眼在传递暗号;不过一瞬间所有的星斗皆被乌云遮蔽,河水又继续黯淡。花姑的堂弟“黑鲤头”拿着黑雄给办的公凭,带领船队堂而皇之地驶到“过所”,此处异常安静。河岸上零零散散地像是堆放着一些灌满粮食的布袋子,胡乱地堆叠在一块儿。河岸上冷冷清清,没有市舶司的官吏,没有“过所”的衙役,也没有例行检查。他之前准备好的碎银子也可以省下了。
“黑鲤头”从一名船夫手中接过一盏手提灯笼,借着昏暗的灯光,往岸边细细一打量,他差点尖叫起来。“妈呀!——”那些他起先以为是“米袋子”的货物,原来是一具具死尸,大部分被抹了脖子,横七竖八地倒地,有的尸体压在另一具尸体之上,有的好几具尸体混杂叠加在一块儿。鲜血直流,汇成一条条小溪流,血水此刻还在滴滴答答地往河道里淌,死了好些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黑鲤头恐慌地思索着,他的思路混乱,心情紧张,提着灯笼的手开始颤抖。
突然,他们乘坐的船只开始轻轻晃动,水面荡漾起巨大的涟漪。不远处有一支更大的船队缓缓地向他们靠拢,也要驶过过所。那支船队虽然庞大,却极安静,仿佛一个体量巨大的晦暗的魔鬼,正不动声色地逼近猎物。但黑鲤头觉得自己的船队也够不上成为它的猎物,自己运送的这一点粮食,也许连“怪兽”的牙缝都不够塞,它应该瞧不上他的船队。果然,“怪兽”绕道而行,黑暗中静悄悄地行驶于另一条平行的航道上,黑鲤头站在船沿,借着手提灯笼的光线,朦朦胧胧间看全对面航线上“怪兽”的模样。
它由首尾相连的二十五条平底沙船组成,像是一条巨大的蟒蛇,大腹便便,行动迟缓地慢慢移动于运河河道之上。每条船里似乎都运载着沉重的货物,远观,那些船身大部分沉入水面以下,露出水面部分较黑鲤头的船只少;可是黑鲤头的船只上也已是堆满粮食的。那只能说明“怪兽”运送的货物比粮食更笨拙沉重,才使得它的船身不得不下沉得更多些。
“运的是什么呢?”黑鲤头有些纳闷,“还有什么比粮食更重的货物?”他在脑子里盘算了一遍,“金铤?银铤?”立马否认自己的想法,“二十五条大船,哪来这么多金铤和银铤,若真有如此巨大数量的金铤和银铤,船主就富可敌国啦,朝廷都该派出军队护送或劫掠,怎会让它如此安静地通过运河西兴段?”
“如若不是金银,那还能是什么?”此时,黑鲤头的思绪有些混乱,有些茫然,凭他的见识,一时之间还真无法猜测出那二十五条平底沙船运送了什么货物。忽然,他的脑门仿佛瞬间被雷电击中了,一个念头迅速闪过脑海,“会不会是火炮?或者是那些铁质的巨型床弩?兵器?”铁制的物品肯定要比粮食重。
他刚闪过这一念头,黑漆漆的河道里,水底下猛然翻腾出一堆蒙面人,皆举着闪亮的钢刀,跃上对面“怪兽”的甲板,轻盈的“叮叮咚咚”随即响起,没有喊杀声,只有手起刀落的“刷刷”声,还有人头滚落甲板的“咕噜”声,夹杂一些隐约轻淡的“呻吟”声,一切开始得仓促惶然,结束得快捷不留痕迹,仿佛梦里的一段小插曲。黑鲤头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对面的打斗已然结束,河道又恢复了之前的静谧,此刻的宁静好像月亮在云层中出没的身影都会发出“窸窣”声。可惜耳畔什么声音都没有,迎面吹来的风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儿,夹带着死亡的气息。
二十五条平底沙船上运送的六十多口黝黑的大棺木,全被揭开了棺盖。里面被装满笨重的岩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上当啦!……”苏赫带着怯薛扫荡完西兴段上的“怪兽”船只懊恼不已。他随即想到:“该死的,应该是调虎离山之计,真正的‘货物’恐怕已经由其他通道被运送出临川地界了。”
对方走的到底是哪条通道?他很是疑惑。经由临川湾通向洋面的海上通道?不会。这几日神风刮的正猛,一不小心就会把“货物”都吹往扶桑国去的,那对方忙活好些时日,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运河西兴段?目前看来也是他们蒙蔽他眼睛的幌子。
那唯一的可能就只有走运河往北,北上苏州、扬州的通道了。但是用那条通道运火器?怎么可能呢?苏赫立马否认了自己的这一想法。难不成对方认为市舶司的官吏皆是纸扎人,皆是些摆设,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透吧?
后半夜,孟飞带着艨艟舰队,从海上回到了临川湾,苏赫正在盐官附近的江堤上等他。
“大人——”孟飞单膝跪地,朝苏赫行礼。
“怎么样?”苏赫淡淡地问。其实他不问心里也清楚,孟飞铁定失手了。
孟飞的舰队之前早已暴露了,对手如此狡猾,孟飞怎么可能得手?孟飞若真的得手了,那现在回来向苏赫禀报追击经过的,绝对不会是孟飞本人了,他肯定已经遇害,中了对方的埋伏圈。孟飞能安然无恙地回来,说明货物也不是从海路运送走的,临川湾里的船队也仅是对方设计的一个诱饵,或更准确地说就是一个幌子。
孟飞将今晚追击的经过,细细讲了一遍给苏赫听,“快追击到唐安安乘坐的船只的时候,海面上突然浮出了一个庞然怪物,属下进入怪物体内探查,发现了写有‘海陵王’名号的牌位和他的棺木,里边盛放的是一具无头的纸扎人……”孟飞认真陈述着最要紧的部分。
“海陵王?”苏赫极诧异,“那位金国的倒霉皇帝?”
“是的。”孟飞应声道。
“也是无头王?”苏赫自言自语道,他仿佛咂摸出点味道。
对方到底在向他暗示什么?其实双方的身份,大家皆已心知肚明,对方是在暗示他苏赫?还是希望苏赫将暗示的内容向上禀报?直达天听?
一阵刺骨的寒意刹那间侵袭苏赫全身,将他整个的冻住。对方在警告他们,赤裸裸的警告,更准确地讲是“威胁”!皇位之侧永远卧有猛虎,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决战?”冷风里,苏赫自言自语道。来的有点快,圣上也许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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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鲤头的船队顺利通过运河西兴段的“过所”,根本用不着“公凭”。随着船只的缓行,血腥的气味也与他渐行渐远。
花姑和他并无血缘关系,不过是藉由中介人牵线认的干亲。通过花姑这层关系,黑鲤头得到了不少实惠,俨然已成了运河上漕运的大主顾。可他在水运这块做的越大,所见过的血腥暗杀场面也越多。有好多次,花姑让他运送些货物,他都不敢过问到底是什么。他是聪明人,心里清楚:知道的愈多,自己离死期也愈近。
上回在往北的运河段,看到“鲳条”的船只被劫掠,船上的船夫基本被杀戮殆尽,那段时间他便开始连续做噩梦,日日夜里做噩梦,梦见自己在混战中也被人无端砍去了头颅。
那次运河上的血腥洗劫之后,他在扬州一家瓦肆里还瞥见过“鲳条”的身影,但黑鲤头不敢出声,急忙借故悄然离开是非之地。
远远地,好像瞧见“鲳条”正跟什么人在谈买卖,“鲳条”手臂上缠着渗出斑斑血迹的布条,那家伙没死,居然还能跟人谈笑自若。黑鲤头不得不钦佩“鲳条”的勇敢,也许干他们这行的,都是日日行走于刀尖,在刀口上舔血活下来的,没这份沉着果敢,哪能干大事。
但是那日“鲳条”究竟在瓦肆干嘛?他也不清楚。只是觉得在扬州见到跟“鲳条”谈买卖那人,脸孔瞅着有点熟悉,到底是谁,姓甚名谁?他想不起来了。
这次,黑鲤头护送花姑央托他的货物,沿东部运河,一路南下,后拐入甬江,最后抵达庆元府。黑鲤头之前从未多想,以为这趟运送的全部是粮食,在庆元府码头上卸货的时候,一个脚夫得了头晕病,脚下一个踉跄,一不小心跌了一跤。脚夫背上扛着的麻袋被摔破了,“咕噜咕噜”麻袋里除了灌满稻草,还掉落几个铁球。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黑鲤头立马吓得脸色煞白,急忙命人将掉落的“铁球”捡回麻袋,将袋口用草绳死死地扎紧。“有点像霹雳火雷……”他抹着额头的冷汗,在心里对自己说道。“那么另外那些麻袋呢?不会再掉落什么“铁蒺藜”、“火箭”、“火铳”……之类的吧?”想到此,他晚上又要噩梦连连啦。
“花姑到底在搞啥名堂?”黑鲤头心里惊慌失措,表面又不得不故作镇定,瑟瑟发抖间默默埋怨道,“难不成上次在西兴段从水中跃出的一群黑衣蒙面人应该是冲着我的船队来的?他们搞错了,才去对面的船只上厮杀?他们在搜寻什么?”
“还能寻什么呢?”黑鲤头心里清楚的很,“除了金铤、银铤,能让人铤而走险,连性命皆可不顾的,除了粮草,就只剩火器了!”他“黑鲤头”跟着花姑混,玩的也就是这些,赌注便是自己的身家性命。他没什么好抱怨的,富贵险中求,历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