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天色微明,黑云罩地,今日是初九,还没到中元日,家家户户却皆心照不宣地开始在自家门口布置供桌,屋檐下孤零零地挂一盏白色纸灯,黯淡的烛光在里头微弱地忽闪跳动。供桌上每盘菜上都插一支香,有些人家还摆出一些酥油饼、定胜糕、荷花糕、柿子、葡萄等零嘴水果在桌上。有的人家把纸扎成的衣、裤、帽子、竹笠等冥服穿戴,用竹竿搭架子,支撑住挂出来;有的人家则干脆将故人错过的衣衫悬挂出来,或用竹竿支撑在椅子或木凳上,都做招魂之用。天色越来越暗,苍穹被浓云覆盖,今夜没有月光,街巷昏暗。远远望去,街面上仿佛摆满桌子,桌旁坐满人,宛若在开长桌宴;可寂静无声,各家人口均已躲入屋内,门窗紧闭,街上无人走动。
清河坊,前朝御街等几条街巷入口处,不知被谁安放了尖刺状拦马桩,其他的小街小巷口被摆放了普通的拦马桩,路面似乎也被下午的小雨冲洗洁净了,无任何粉尘。
城隍庙、岳王庙、佑圣观……几个重要的道观寺庙旁都设了普度坛,摆放冬青树枝,置神龛上,并供酒食、馐馔,每一件祭品上插上一把黄、绿、红各种颜色的三角纸旗。祭坛上桌放一个斗灯,下桌放神像、香炉之类;斗灯内放白米、古剑、铜镜、剪刀、小秤等物,以作避邪之用。中河东河里面,千百盏河灯不知何时被何人放入水中,漂浮于水面,鬼火荧荧,周围也皆静谧一片。百花池子上已漂浮满琉璃灯、荷花灯、莲子灯、蕊子灯、鹤鹭灯……
大约戌时,城隍庙里开始奏梵乐、作禅诵,但庙门紧闭,乐声从墙内传出,传的极辽远。戌时三刻,由乞丐打头,装扮成地狱判官、钟馗、钟馗的妹妹、灶王的模样从城隍庙鱼贯而出。后边跟着勾栏里的歌姬装扮的女囚,白衣白裙手捧链索,乘坐由八人抬的敞轿随行;后边跟着一长队的戴着鬼怪面具的大小乞丐,三五人为一队,敲锣占鼓,沿门乞钱。各街巷也有凑份子制作特大纸船,纸扎目莲站在船上,手持九环禅杖汇入巡游队伍;也有用瓜皮、面碗、纸张制成灯具,大队人马提灯随行的,巡游队伍越来越壮大。
巡游队伍到达吴山脚下时,一青面钢髯,破帽蓝袍,手中挥舞宝剑的钟馗,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地冲出来,开始舞蹈;巡游队伍中的一群小鬼见了纷纷假装望风披靡,退避三舍。山上玄妙观里下来一长队人马,仪仗颇丰,六顶华盖,无数旌旗,后边也是一顶八人抬的敞轿,上边坐着一个无头的纸扎人,身着锦绣蟒服,上面书写着“韩将军”三字。后边跟着提灯笼的小鬼,捧香炉的小鬼,还有拿扇子,抬大大小小无数箱笼的鬼,像是群鬼搬家,或是鬼王定亲,正在下聘礼。
无头鬼巡游的队伍,越来越浩荡,不断壮大。经过街巷,沿街的住户或商铺的阁楼,时不时有人从窗户的缝隙间抛洒出大量的纸钱,纸钱在夜色中随风飘散,纷纷扬扬撒落一地;珠宝巷的一些商户为了消灾,也扔出大量真的铜钱,大把大把的铜钱被抛洒,散落,乞丐们忙不迭地去捡拾。有些住户门口摆放了纸烛、金锞、银锞,或纸箱及冥包等类在焚化,旁边却无人看管。
又有一支放焰火的队伍,从凤凰山启程,沿途绿色的烟花四溢,颜色却阴暗沉闷,烟雾缭绕氤氲,夜空中闪出诡异的星星点点,浓烟制造出的雾气,逐渐笼罩整座临川城。浓雾中十六顶巨大的华盖,过后是辘辘的车马长队,车马过后,出现一顶雕刻龙凤图案的红木敞轿,敞轿上遮盖着一顶金黄的华盖,下面是个穿着龙袍的无头纸扎人,一旁坐着凤冠霞帔、浓妆艳抹的“唐安安”,此“唐安安”竟然是活的,不停地斟酒,递给坐于身旁的无头人,向无头人敬酒,最后皆自己一饮而尽,还声响清脆地咯咯大笑。
不知为何,“唐安安”阴冷的笑声竟然传遍了临川城的角角落落,一直传到罗刹江上。此刻江面平静异常,微微的涟漪,宛若妙龄少女不经意间的抬头纹,又像是“唐安安”崭新凤裙上的些许褶子;太过细微,似乎衬不上城里规模浩大的巡游队伍。
凤山门附近,又一支队伍即将融入巡游大军,那是六十多口黝黑的大棺木,抬棺的皆是浑身白衣,带着白色骷髅面具的乞丐,个个一边抬棺,一边跳着鬼怪撒欢的奇特舞蹈,发出刺耳的啸叫,如龙卷风的呼啸声一般,瞬间“淹没”整座城。随即“唐安安”的笑声,梵乐、禅诵、乞丐们的欢呼声、舞步声皆被掩盖,然后消失,整座城安安静静的,可无数的“鬼影”依然在移动,移向罗刹江边。
浓烟滚滚,大棺木在白色“骷髅军”护送之下,穿梭于浓雾之中。一队手持弯刀的怯薛悄悄靠近,又一阵巨大的浓雾袭来,白色的“骷髅军”瞬间消失了,六十多口黝黑的大棺木也瞬间消失了。怯薛军被一群花花绿绿的纸扎人重重包围住,乍一看去,还以为是之前巡游的乞丐大军,细细瞧去皆是假人,可依旧会舞蹈,舞得天旋地转,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突然,一只看似纸扎的钟馗飞身跃起,边在空中翻腾,边射出无数根银针,怯薛们纷纷倒地。苏赫躲藏于街巷边的屋檐之上,冷眼旁观,他觉得就这个钟馗不是纸扎人,而是真人。便悄悄取出弓弩,对准“钟馗”射出一支冷箭。翻腾的“钟馗”即刻从空中跌落,“沉入”纸扎人堆里不见了踪影。苏赫轻盈地踏着屋顶的瓦片,迅捷地追逐而去,反被射过来的几十根银针阻拦,急忙仰头飞身跳下屋顶,才躲过一劫。
苏赫追逐“钟馗”的时候,无头皇帝已经带着“唐安安”前簇后拥,仪仗威严地登上了一艘平底沙船;从玄妙观下来的无头鬼“韩将军”也率领他浩荡的仪仗队伍登上另一艘平底沙船。接着,另外的各种鬼怪,钟馗的妹妹,地狱判官,黑白无常等都各自登上早就准备好的大大小小的船只离岸,开始巡游罗刹江。
江面上无数鬼船扬帆起航,千帆竞发,船队身后留下一长串漂浮于江面的点亮的羊皮小灯,随着浩浩汤汤的江水,流向临川湾,流向大海……
孟飞的艨艟战队就埋伏在临川湾入海口的大礁石旁,苏赫有令:今日凡胆敢私自入海的商贾船只,一律击沉。第一艘冲向海面的平底商船在察觉有埋伏之后,迅速在甲板上支起一架抛石机,在距离孟飞率领的一艘艨艟舰大约三百步远时,抛出了蒺藜火球,蒺藜火球在艨艟舰上开始燃烧,幸而水军士卒配备有生牛皮毡和石棉防火服,披着防火衣快速将火给熄灭。随即孟飞下令,启用艨艟舰上配备的猛火油柜,向所有平底沙船喷出烈焰。而那些平底沙船皆是普通商船改装的临时战舰,并未配备任何防火急救设施,瞬间整个临川湾入海口火光冲天,大火熊熊燃烧起来,浓烟滚滚,好几艘船只一下子便被烧毁沉没了。唯有载着无头皇帝和“唐安安”的商船,在其他船只的竭力护送下,成功地绕开孟飞的艨艟舰队,冲向大海。
孟飞自己待着的那艘指挥舰义无反顾地猛追上去,箭窗孔里万支弩箭齐发,弩箭皆是带着火苗发射的,远观宛若狮子座流星雨撒落无头皇帝乘坐的平底沙船,可它太神奇了,像是穿上了天赐的防护服,这万点火苗都没有燃着它,它依然平静迅速地驶向大海。此情此景让孟飞抓狂,他下令全速前进,他要亲自跃上这艘鬼船一探究竟,并杀它个片甲不留。
此刻的海风很给力,孟飞乘坐的艨艟战舰即将追上无头皇帝的龙驭圣船,艨艟舰的船头离无头皇帝的沙船仅相差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时,孟飞准备一跃跳到那只沙船的甲板上时,突然间,仅仅相差十五步之遥的距离间猛然从海底升起一只黑黝黝莫名的庞然大物,艨艟舰上的士卒虽个个身经百战,勇敢生猛,可谁也没在海上遇到过这般怪物,大家皆惊恐地退缩,有的士卒腿一软直接跌倒在甲板上。趁着这空档,无头皇帝乘坐的沙船成功逃跑了。
“怪物”从海底升上来,越升越高,完全露出海面时,孟飞发现它其实也是一艘被改装了的巨大战舰。整个被黑铁包裹,密不透风,可以沉入海底,行驶于海底。此时的“怪物”如一个黑色的气囊,漂浮于海面,艨艟战舰之前,却无丝毫动作,或许它仅仅就是一个黑色的“气囊”,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用来吓唬人的,用来掩护无头皇帝的船只逃跑的。
孟飞不假思索地跃上了“怪物”,在“怪物”顶上找到了一扇紧紧闭合的大铁门。他朝身后自己的副手吼道:“快把铁锹递给我!”
他的副手在艨艟舰上惊魂未定,立于巨大的海风中,瑟瑟发抖地劝说孟飞道:“大人,您还是先回来吧,从长计议,不要中了贼人的圈套……”
副手的嗓音被飓风吹得若隐若现,在一望无垠、辽阔异常的海面上显得微弱的不能再微弱了。孟飞虽听见了,也当做没听见,什么“从长计议”,不就是叫他退缩嘛!他可不是胆小鬼!已经将一块到嘴的“肥肉”给弄丢了,他决不能空手而归,让苏赫瞧不起他,以后不再用他。
接过副手抛过来的铁锹,孟飞使劲用力,撬开了“怪物”的铁门。他跳入“怪物”体内,里面黑漆漆的一片,寸步难行;过了几个弹指的时光,他的双眼才渐渐适应“怪物”体内的环境。原来是一个类似大厅的船舱,中间摆着一口雕花大棺材,棺材旁立着一个牌位,牌位前点着香烛,借着幽微的烛光,他看清了供奉的牌位上书写的大字“大金国海陵王之神位”。
海陵王?他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号,又不清楚究竟是谁。孟飞使劲,打开棺木,里面摆放着一具无头尸骨,身穿五爪明黄龙袍,手持九龙宝剑。
“这位便是海陵王?”孟飞用手触碰了一下“尸体”,发现它也是纸扎的,用竹篾编的框架,外头套了件衣裳而已。上当啦!被耍啦!费了这么多时日布局,竟然一无所获!他懊恼地拿起牌位前的蜡烛,扔入棺木,点燃棺材里纸扎的海陵王“尸体”。
棺木被燃着之后,“怪物”体内瞬间被烈火吞噬,孟飞气愤地跃回自己的艨艟战舰。此时的大海宛若进入了梦乡,正处于酣眠状态,无风无浪。海面上有节律的涟漪,仿佛它呼吸时胸口在缓缓起伏。大海有着博大且黑暗,深不见底的胸襟,可以吞噬一切微小,善与恶在它这里皆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