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还没到,这几日临川府地界神风刮得出奇地猛烈,气温陡降,整日阴雨绵绵。树上五彩缤纷的树叶,团扇形的,折扇形的,月牙形的,绣花针形的,鹅掌形的……在风雨中纷纷飘落,巷子的青石板路面上,铺得厚厚一层松软的落叶,踩上去吱嘎吱嘎地响,还湿漉漉的,飘散出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
天气凉得快,可惜家里的夹袄,夏日里也被母亲李娘子给当了。冰月和素雪身着翠兰薄缎子裙,冻得不禁瑟瑟发抖,赶紧换上厚麻布纺的褐衣。姑姑韩大娘子瞧见,便讥讽道:“大户人家的姑娘,还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咋就穿得如此寒碜?街坊邻居若瞧见了,不晓得的还以为是螺蛳门外窝棚里住的驱口呢!”
母亲李大娘子和舒嬷嬷听了,心里极不是滋味。李大娘子出身豪门大族,是好爱面子的人,私下连忙打发姐妹俩去阁楼换衣裳,轻声嘱咐道:“快去把褐衣换掉,仍穿那套翠兰缎子裙。压箱底的不是还有两件红织金袄儿吗?快去取出来穿上,别冻着啦!”
冰月不乐意换,她才不在乎姑妈的嘲弄,心想:“她还有脸嫌弃咱们?最近谁在咱家蹭吃蹭喝的?她要再啰嗦,我就下逐客令了!别以为我说不出口!”
冰月见母亲一再嘱咐她们去换衣裳,便不耐烦地顶嘴道:“红织金袄儿,要过年过节时才穿,走亲访友的时候才穿,平常穿旧了,穿坏啦,等过节时你让我和素雪穿啥?”
“到时候再添置……”李大娘子弱弱哒说道,她心虚,知道按如今这家境“添置”不过一句空话。填饱肚子都成问题了,哪有银两添置新衣裳?
冰月闻言,气呼呼地对李大娘子说道:“母亲说得倒轻巧,现如今家里这么多张嘴要吃饭,哪有闲钱添置衣裳?若要添置衣裳,除非少点闲人吃饭!”说到“闲人”、“吃饭”等字眼儿时,她故意提高音量,让姑妈韩大娘子和她那个陪房韩福家的听到。
冰月的大声,让母亲李大娘子觉得很是丢脸,作为千金小姐,怎能如此跟长辈讲话,太没家教啦!李娘子气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又白一阵的,低声呵叱道:“谁教你如此说话的?”恨不得扇冰月一记耳光。
冰月还想顶嘴,妹妹素雪在一侧,急忙阻止她道:“姐姐,咱们快去楼上换衣裳吧!听母亲的话,没错!”说完,赶紧拽着冰月的衣袖,把她往楼梯上拉。冰月的脾气有点犟,她很是不满地甩开素雪的手,素雪害怕地乞求道:“姐姐,算啦……母亲也难!”
楼梯下,李大娘子的眼眶已经湿润了,眼看泪珠即将滚落。舒嬷嬷闻声,也急忙赶过来规劝。
姑妈韩大娘子在堂屋里早听见这边的响动,说话声也听得真切,没一句落下的。知道自家侄女嫌弃自个儿在娘家蹭吃蹭喝,很有意见,便也委屈地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在抹泪。韩福家的在一旁小声劝慰道:“大姑娘说的定然是气话,娘子听了也别往心里头去。”
冰月被妹妹素雪生拉硬拽地来到阁楼,自己的闺房,素雪小声说道:“姐,你别这样,咱家现如今是困难些,可总有办法的……”
素雪话音未落,冰月厉声问道:“什么办法?你说说看?”
素雪知道冰月还在气头上,便不愿与她顶撞,仅低下了头,沉思片刻过后,又抬头说道:“姐姐上次不是说,若兮姐姐要学纺棉织布吗?她既然可以自己织布,咱们也可以啊!”
“棉花呢?纺线车呢?织布机呢?……你说的轻巧!”冰月长叹一口气,又语气重重地说道,“都是要花银子买的!”
“是——”素雪委屈地再次低下头,她知道家道艰难,不免伤感落泪。
见妹妹哭了,冰月又后悔自个儿的态度过于恶劣,言语有些过激,低声愧疚地安慰素雪道:“你哭啥?别哭了!你说的纺线织布确是个好方法,我也正准备这么做的!”
素雪红着眼睛抽泣道:“但是没银子啊!姐,什么都需要银子……”
“这你不用担心!”冰月强势地说道,她最近并不缺银两,苏赫给了她一匣子呢,她让香姑去熔掉的银铤也足够她们全家过冬的花销了。
刚才那般气愤,仅是讨厌她那大姑韩娘子没认清眼下的形势,她以为她还是昔日呼风唤雨的贵族夫人?家里还全是千金之尊?呸——眼下她们什么都不是,其实冰月想说:“咱们可能还不如那些‘驱口’呢!至少人家还放得下脸面去卖菜,做点小生意什么的。咱家连做买卖的胆量都没有!”
一顿口角过后,冰月原以为大姑韩大娘子会傲气地带着韩福家的立马收拾行李回嵊州夫家去,可眼瞧着天快黑了,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舒嬷嬷在私底下感叹道:“其实早沦落啦!啥傲气?被侄女儿这般说叨了,不也赖着舍不得走吗?”
冰月是个实干家,既然答应素雪要自家纺线织布,便立马央求舒嬷嬷去寻香姑,将熔掉的银铤换了两大麻袋棉条连同一部手摇纺线车和一部织布机回来。
只要有银子赚,香姑的动作也是极迅捷的,况且她人面广,采买这些东西皆不在话下。
晚膳时分,香姑已雇了两个小厮将物件抬到了冰月家里。
她在门口讪笑着对冰月说:“我的姑奶奶,您要的东西,我可都替你购得了,银子全花完了!”重点是后边那句话。冰月自然不信,就这点东西要花这么多银子,但心里也清楚,既然要使唤香姑办事,不给点好处,她怎会帮着跑腿?
但面上依然装着吃亏了,略带些气愤地叫嚷道:“你的回扣也拿的忒多了点,你这样,下回我只能找别人帮着采办物件了!”
“别,别……”香姑挤眉弄眼,讨好地对冰月说道,“姑奶奶,您是不了解行情。眼下秋季,大伙儿都忙着做冬衣,市面上这些物件正紧俏,没这个价,买不来。不过……”她又从袖子里掏出两粒“滴珠”塞给冰月道:“不过这回正好遇上个急于出售纺线车的卖家,所以还节省了些,你收着,以后若有啥要采办的,记得仍然找我!”
冰月手心里掂量着那两粒“滴珠”,会心地笑了,调侃道:“香姑,我就知道你滑头。……只要你赚的不太离谱,我自然会让你得些好处的!”说完收好了碎银子,转身回屋。
香姑在她身后咯咯地嘲笑道:“大姑娘,人家夸你是才貌双全的千金小姐,老生咋觉得你更像个买卖人,比我更会精打细算!”
“没办法,生计所迫!”冰月回头自嘲地应道。
母亲李娘子很好奇,冰月哪来的银子买这些,但她也不过问,知道没那必要。她不知该如何纺线织布,只有点耳闻这是当下最时兴的玩意儿,听说是从沪松那边传过来的。街坊邻居们好些也在学,她嫂子张娘子据说最近也正张罗着买纺车,只是没谈好价钱。
家里几个女子皆围着纺线车和织布机转悠,除了新鲜感,似乎更看到了一点生活的方向,生存的希望,至少她们可以学一门谋生的新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