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乘坐的画舫悄然出了清波门,湖里大片大片的荷叶依旧如一个个翡翠玉盘般娇俏地立着,荷叶的中间不仅夹杂着一朵朵硕大的荷花,还有不少饱满的莲蓬。画舫穿行于荷塘间,冰月在船舷边随手采摘了一个大莲蓬,莲蓬头碧绿碧绿的,散发出阵阵清香。镶嵌于内的莲子,如一粒粒玉石珠子,她用芊芊细指挖出一个,剥去翠绿的皮,放入嘴里,微苦中夹杂着淡香,立即弥漫于体内。
她急忙又挖出一颗,剥去外皮,递与身旁的苏赫。苏赫也放入嘴里嚼动起来,他漠然说道:“没啥味道,又不甜,还有些苦……”
“甜的有什么好吃,腻歪歪的!吃的就是莲蓬微苦中夹带的清香,细细品味,不就是闲暇时候的惬意清欢吗?如今日一般,在平静的湖面上任由船儿漂浮,没有大风大浪,仅享受当下的时光。”冰月说着,又顺手摘了一个更大的莲蓬。
苏赫嘲笑她:“清欢?我瞧着你的‘清欢’不纯正,夹带些贪婪!”他说完,指了指她手上的大莲蓬,“一个还没吃完,又摘了个更大的。一山望着一山高啊!”
冰月坏笑着,为自己辩解道:“吃的少,辨不清味道;多吃点,记忆深刻,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清欢’。”
画舫行驶到净慈寺附近,冰月瞧见雷峰塔孤零零地矗立在一旁的小山坡上,显出些许落寞。哲布在此地上了画舫,苏赫让他去舱内回话。哲布关好舱门,主仆两人在里边轻轻说着点什么。
冰月一直没搞清楚,苏赫到底是干嘛的,似乎有些鬼鬼祟祟,神神秘秘,难道官吏都这样?反正她对他的事儿不敢兴趣!依然一人在船沿把玩她的莲蓬头,她忽然想到应该摘一篮子莲蓬头回去,那样家里人都能吃莲子了,秋日里可以去去火。
她回头问郑嬷嬷有没有篮子,郑嬷嬷便问:“姑娘,想装啥?”
“想采摘些莲蓬回去……”冰月说了自己的想法。
“是!会为姑娘准备好的。”郑嬷嬷恭敬地领命下去了。这让冰月觉得有点无趣,她的意思是让郑嬷嬷帮她找个篮子,她自己采摘莲蓬。郑嬷嬷的想法是,帮冰月采摘好一篮子莲蓬,等会儿冰月可以直接带回家。
苏赫走出船舱时,脸上添加了点焦虑的神情。冰月关切地问道:“怎么啦?——”
“没什么!”苏赫仓促道,“我先送你回去,明日派马车去你家接你,按说好的那般。”
“哦。”冰月盯着他的脸庞,很为他担心,再次轻声问道:“到底怎么啦?”
“有几个贼人……”苏赫不知该如何跟冰月讲,他想女人应该不懂这些。
冰月用手轻拽了一下他的手肘,表示精神上的支持,表示安慰鼓励道:“看清,理顺,谋定,后动。大人,您肯定行的!”她说完,又朝他微微一笑。
此刻的苏赫似乎很需要这样的“支持”,他面上没啥反应,心里却极受用。
郑嬷嬷随马车护送冰月到五柳巷,按冰月的要求,马车没驶进巷子里。她在巷口拐角隐蔽处便下了车,郑嬷嬷帮她提着满满一篮子的莲蓬,已送冰月到百花池边。冰月胳膊怀抱着琴,慢悠悠地走着,她想今日反正也没啥事儿,回去她也就在阁楼上躺躺,让她做针线活,还是等下辈子吧。
走到自家门口时,看到一位拄着拐杖,背上顶着个“罗锅”的老太太的背影,穿着并不太上乘的麻料褂子,但洁净齐整,由一位老妈子搀扶着,正准备敲她家的门。
冰月有些好奇,是谁啊?鄞州来的本家亲戚?又来蹭吃蹭喝的?
她快步上前,查看,见到老太太的正面时,不禁在心里惊呼起来:“天呐,是刘山甫的妈,两年未见,她怎么就老成这样了?”刘山甫的妈,比冰月的母亲李娘子年龄稍大些。可现如今她瞧着,觉得她这未来婆婆倒像是她的老祖母,满脸褶子,佝偻着背,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境遇竟有这般的不如意,不顺遂?难道她家活的还不如史家?刘山甫的哥哥不是有一官半职的吗?按理家里的条件应该还行吧?”冰月心里很是纳闷,嘴上说不出话来。
刘家太太见到冰月,也很诧异吃惊。她的眼睛虽有些老花了,可是看人还行。她瞧见冰月,心里纳罕道:“两年未见,冰月这丫头居然出落得这般俊俏了!虽然穿的不怎么光鲜,但这通身的气派,还有这脸蛋儿,咋这般……怪不得外头会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无风不起浪……”想到此,刘家太太觉得今日来一趟史家是值当的,有些事儿她家十有八九被蒙在鼓里了。
冰月愣了一阵子之后,慌乱间,上前给刘家太太道了个万福。刘家太太瞧见她身后还跟着个提篮子的模样周正的嬷嬷,心想:“这一家子不是说,只剩下孤儿寡母了吗?除了舒嬷嬷,其他仆役皆跑光了,哪里又雇了这么个打扮体面,吃穿用度瞧着挺高档的老婆子?咋瞧着穿的比我还……”想到此,她似乎很是气不过。
冷冷地问冰月:“哟,你还抱着琴呢!上哪儿溜达去啦?”
冰月还好脑子转的快,急忙恭敬地回话道:“今日去荐桥街那边教一位正经人家的姑娘弹琴去了。”她扭头看了看自己身后提着篮子的郑嬷嬷,向刘家太太解释道:“这位是郑嬷嬷,那位学琴的姑娘的贴身嬷嬷,她护送我回来,还帮着带了些莲蓬给我。”
“哦?”刘家太太显然不信,语气略带嘲讽地说道,“看来你还蛮能干的,姑娘家的,还能赚钱养家了!”
“没法子!”冰月垂下头,低声哀叹道。她知道,在这位未来婆母面前,她只能示弱,只能乖巧顺从,绝不可以顶嘴,博取她的同情才是上上之策。决不能硬着来,不然将来嫁到刘家,吃苦头的还是自己。
刘家太太举起拐杖,很是不满,很是愤懑地开始用拐杖头敲击她家的大门——“砰砰砰”。里头是有准备的,但李娘子为了表现出很意外的样子,还是命令舒嬷嬷慢点去开门。
舒嬷嬷打开门,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冰月是跟刘家太太一块儿回来的,身后还带着个陌生嬷嬷,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刘家老妈子急忙送上拜帖,双手捧着交由舒嬷嬷,恭敬地说道:“叨扰啦!我家太太今日前来拜访,还请您家夫人收下拜帖。”
舒嬷嬷也不通报,连忙将刘家太太迎进正堂,冰月跟于刘家太太的身后。进屋后,冰月回头对郑嬷嬷说,篮子就放这儿,你先回去吧。
“是!”郑嬷嬷告辞,态度极恭敬端正。郑嬷嬷离开后,刘家太太在堂屋落座,冰月垂手默然立于一旁。刘家太太阴沉着脸,语气透着寒意,问冰月:“瞧着刚才送你回来那老婆子,可不像普通人家的仆役啊!你去教弹琴的那位姑娘是何出身?”
“是……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冰月只能顺着刘家太太的话,这般回答;如若再说是商贾人家的小姐,刘山甫的妈铁定不信。此地,如今除了色目人,其他商贾皆未富裕至此,可以使唤起这般穿着的婆子;但色目人家眷是不学汉地的这类琴的。谎言很容易被揭穿!
“哪户官宦人家?说来听听,说不定我大儿认得!”刘家太太穷追不舍。冰月的母亲李娘子此时已经满面堆笑地从里屋迎了出来,口里连说:“罪过,罪过,亲家母来访,我却未曾准备……”
“大娘子说错话了吧?”刘家太太语调阴阳怪气地讥讽道,“什么亲家?咱们两家仅是定亲,儿女又未正式结亲,会面怎能口称‘亲家’?”
冰月的舅母张娘子此刻也在,连忙帮衬着李娘子陪笑着说道:“哎,外头谁家不知道你们两家已定亲多年,这结亲是迟早的事儿,顺理成章的事儿,月老的姻缘簿上早注明时辰啦!刘家太太,您何必在意这字面上的一点小茬子!”
张娘子说完,刘家太太居然未作声,堂屋里立即冷场了几个弹指的空档。寂静得让冰月觉得恐慌,也让李娘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舅母张娘子,打破寂静,连忙斥责舒嬷嬷道:“客人来了,怎么不摆些新鲜茶果出来?傻傻地愣着,太没礼数了!”然后急忙向刘家太太赔礼道:“哎,最近家道艰难,刘家太太,您应该能体谅……”
“谁家不艰难?”刘家太太终于又开口啦。她接着愤懑地瞪了冰月一眼,随即语气低沉地说道:“可即使家道再艰难,姑娘家的,还未出阁的千金小姐,怎能抛头露面,去外头瞎……”她话未说完,气愤地又咽了回去。
张娘子接上话茬,顺从地说道:“刘家太太教训的是!我也说姑娘家的不能出门,可是……哎呀,这年头……没办法呀!家里没个男人,如何填饱肚子?冰月只能委屈自己……出门去教教别的姑娘弹琴……请刘家太太谅解!这年头,大家活的都不容易。若咱们冰月能快点嫁到您家,她也不必再在娘家吃苦头啦!还请刘家太太赶紧找人定个日子吧。”
舅母索性把话挑明了,说的够直白,把球抛给刘家,让刘家厚道点,别拖着时日,还百般挑刺。张娘子心想:“你家若没有你大儿子做个小官吏,拿点朝廷的俸银度日,你不也快去给人家当老妈子了吗?傲气个啥?竟然到我们这儿来显摆!这年头,谁能瞧不起谁?不都差不多吗?”
李娘子闻言,坐在椅子上静悄悄地拿出手绢抹眼泪,她只能这般博取点儿同情,希望女儿的亲事不要黄了。
刘家太太见与张娘子挺会怼的,绵里藏针。便扭头,继续逼问冰月:“你刚才说去教弹琴的那家小姐,家里是士族官宦人家?姓谁名谁,我回去问问我大儿,是否认得。”
冰月低声委屈地,且弱弱哒说道:“我只顾着教那家小姐学弹琴,其他事儿不便多问,问了反会被那家仆役笑话,瞧不起。还以为咱家就这般没家教,喜欢到处乱打听。不晓得啥的,还以为咱家想要她家的帮衬呢。忒丢脸,所以没细问。”冰月为自己狡辩道,她站立时一直在思索应对的说辞,看来这未来婆母挺难伺候的。
对于冰月的回答,刘家太太也很恼火,却也无奈。面上都挺有道理的:你不是说千金小姐,出门就是错吗?那随意打听别家父兄的官位不就更不得体啦?
刘家太太气呼呼的,她此刻很想提“退婚”两字,这冰月不仅四处乱跑,坏她家名声;说话还这般刁钻,以后嫁到家里还了得,她这个做婆母的如何镇住这个二儿媳妇?不很快横到自家头上去了?她二儿子讨厌这冰月,看来也是有道理的!
可这亲事毕竟是刘山甫的爹在世的时候就定下的,“退婚”二字不能轻易说出口。除非冰月有切实的不守妇道的把柄被她给抓住,不然她很难提退婚;随意提了,反会被自家族人说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