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不二泉被苍翠的松柏竹子包裹,四围那抹绿色,绿得暮气沉沉。泉边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水潭里空无所依的鱼儿的影子,或佁然不动,或往来翕忽,使泉水显得更为凄清落寞。幸而今日未曾下雨,香姑贴心地在不二泉边为冰月摆了一套古琴桌椅。冰月抱着琴出门,将琴妥帖地摆放于桌上后,还点了一炉檀香。香烟袅袅间,她收拢心绪,静下心来,在泉边拨弄丝弦,一个个轻音伴着泉水声从指间流出。
吴瀚文很快也到了,他不愿打断冰月的琴声,仅安静地伫立于泉边,凝望水潭里青树翠蔓纹丝不动的倒影,享受这份秋日的静谧。
冰月抬头见着吴瀚文的背影,便随着琴声,氤氲缭绕的烟雾,淡淡吟唱道:“一痕雨过湿秋光,纨扇初抛自有凉……”
“纨扇初抛”,这词儿让吴瀚文有些伤感。他见过了赵家小姐,中规中矩的闺阁女子,做正头大娘子的最佳人选,可是要与这样一位无趣的人儿厮守到老,到底有些“意难平”。若是能娶眼前这位弹琴的女子,他倒是可以此生无憾了。可惜,世事变迁,朝代都更替了,史家已沦落,为了家族利益,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婚姻?
冰月清唱完一曲,起身,走向吴瀚文,在他身后恭敬地行了个万福礼。吴瀚文转身,回礼道:“在下希望姑娘也安康!”冰月走到吴瀚文身旁,随着他的眼神,望向寂静的秋潭。轻轻说道:“听说公子定亲了,我特意替家人来向公子道喜。咱们两家祖上也算有些交情的。”
“嗯,当日你我的祖父、叔父们同在前朝为官。”吴瀚文继续望着水潭,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如果当日和你父亲交好结亲的不是刘克庄,而是我父亲或叔父们,那我们也不会错过……”
冰月望着他,心里尴尬地想:他不是快成亲了吗,居然还在念叨这个?不过也是,如若他吴瀚文对她冰月没有这份心意,凭借他今日的身份地位,如何会特意一大早地出门,来见她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前朝落魄官吏家的小丫头?她能利用的不就是他的这份心意吗?难道他还真的那么念旧,因为她死去的表哥才来见她?他吴瀚文可没有断袖之癖!
冰月突然觉得很难把握好这层关系,可她目前又急需这层关系的帮助。只得清淡地笑笑说:“缘分天注定,强求不得……”话音落下,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表达她的无奈与遗憾。这让吴瀚文有些感动,心想:她心里也是有我的!只是我们俩今生有缘无分。
“对,你说的对!”他的声调仿佛被清寒的潭水洗濯,有些冰凉,心落寞孤寂且凉了。
冰月见感情基调渲染得差不多了,总该进入正题了吧?再跟这文绉绉的男人在这冷清的环境里多呆一会她都觉得心烦,恨不得暴跳一回,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懑!她可不是什么伤春悲秋的主儿,她平生最不屑的就是那类人。可眼下有事儿要求着吴瀚文,所以她得先耐心地忍着。她讨好地朝他微笑,她的脸庞、她的笑意在他眼里是春日里绽放的桃花,天边成片成片灿烂的粉色,瞬间将秋日的寂寥一扫而空,天地间即刻明媚靓丽起来。他也立马高兴了,脸上露出一抹难得的笑意。
冰月垂下长长的睫毛,在卧蚕上留下玫瑰色的暗影,微微略带些娇羞,又极爽利大方且声音清脆地说道:“吴公子,我再为您弹奏一曲吧,咱们难得有这空闲可以在这儿切磋琴艺,您一定要指点我一二。”她说的这般委婉谦虚,又这般让他受用。
“好。”吴瀚文悦然应道。他原本今日要去拜会浙东的几位乡绅的,跟他们商讨如何联合起来应对贵戚霸占书院学田之事的。但为了见冰月,他将正事推迟一天。
冰月专心致志地为他弹奏了《春江花月夜》,“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她清唱得飘渺动人,仿佛吴瀚文就是她心心念念之人,思君令她老,岁月如落花。欢快的节奏中依然透着浓浓的不甘,无尽的伤感,让吴瀚文更恼恨这份“错过”。
一曲终了,不二泉回归寂静。冰月见自己的琴声打动了眼前这位公子,便裙裾微摆,莲步轻移,走到吴瀚文跟前,又向他郑重地行了个礼。吴瀚文一脸纳闷地问道:“这时为何又行礼?你也太见外了点。”一语既出,他忽而反应过来,自己这话说的,好像冰月是他的什么人一样,有些失礼。他抱歉地朝她笑笑。
冰月可不在乎这些口头上的说法,急忙开口步入正题道:“吴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吴瀚文有些好奇,冰月会为了何事开口求他。
冰月垂下头,慢条斯理说道:“我大姑父家住嵊州,可惜前些天被一名新来的僧人霸占了田地,他去衙门告状,衙门反将我姑父给逮住下狱了。想请公子帮忙,帮我姑父一把。”
“这事儿?……”吴瀚文似乎有些为难,他说道:“要当地衙门放人不难,可若要进一步争回田地,也许有些困难。”
“放人便行!”冰月要求不高,她只希望自己的大姑韩家娘子赶紧带着她的陪房,那个惹是生非的,快些离开临川府地界。她大姑家的田地啥的,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冰月去耕种,她才不在乎那些。
“这个容易,你写下你姑父的名讳,写下具体的地界,我立马让仆役骑马带信去办妥。”吴瀚文爽快地答应了。不过是从土牢里放个囚犯出来,这点能耐他还是有的,何况是在浙东的地界,他家的势力范围内。
冰月闻言,急忙谢过吴瀚文,激动地说道:“谢谢吴公子,我大姑为了此事特意坐牛车跑来临川好些日子啦,四处求人皆无果,还是公子你‘最好’……”最后那个词儿,她说的模模糊糊的,让吴瀚文听得朦朦胧胧,可心里舒坦。
写好姑父的名讳后,冰月舒了一口气,终于办妥了。她与吴瀚文在一棵桂花树下作别,银桂浓郁的芬芳让吴瀚文不舍,可他接下来还有许多事儿要去办,不然无法向他父亲交代,只得离去。
他走后,冰月兴高采烈,一蹦一跳,抱着古琴,欢快地绕道宝莲山的小径跑下山。嘴里哼着的小曲儿异常喜庆,跟“伤感”一点儿也不搭边,她讨厌“伤感”,终于演完这出“伤感”的戏份了,她很得意。
下山后,在前朝的六部桥旁,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挡住了她的去路。从车上下来的那位嬷嬷,就是之前苏赫派来寻她的。此刻,又来寻她了。他怎么知道她一早来此地?难道派人在跟踪她?
嬷嬷向她行礼“姑娘万福”,冰月抱着琴不太方便,仅点了点头,问道:“嬷嬷,又有何事?”
“苏赫大人,想请姑娘一聚。”嬷嬷回道。冰月撅起嘴唇,她想说:你家大人忒空闲了一点,难不成今日又要坐画舫去游湖?他就没正经事要办?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还不如吴瀚文呢!
不过苏赫唤她,她还是得露面的。她于是客气地朝嬷嬷微笑,亲切地问道:“该如何称呼嬷嬷呀?昨日匆忙间,竟然忘记询问嬷嬷夫家的姓氏了,失礼!”
嬷嬷听冰月如此询问,便觉得眼前这位姑娘是个知书达理的,就回道:“奴家的夫家姓郑。”
“哦,那就称呼您郑嬷嬷吧!”不知为何,冰月说的这句话硬邦邦的,虽则礼貌,语气却高高在上,俨然是家里头的女主人,正在唤自家仆役的名字。郑嬷嬷顺势,恭敬地低头,宛若在接受自家女主人的使唤。这类高级仆役一般很能揣测主人的心意,郑嬷嬷当然明了苏赫的想法。
苏赫确实还是在画舫上等她,画舫停在望仙桥旁,那里有石阶可以从岸上,走到河道旁。
见着冰月,苏赫冷冷笑道:“我低估你了,大清早的与吴家公子在山上约会。谈什么呢?”
“家里的事儿,要仰仗吴公子。”冰月直言不讳。她觉得苏赫刚才那话讲的,好像他才是跟她有婚约的刘山甫似的,一副兴师问罪的嘴脸。可她不吃这套!
“哦?说来听听……”苏赫极有兴致地抬头望着她,指了指凳子请她落座,她便毫不客气地坐下了。
冰月帮苏赫斟了一杯酒,也帮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将自己姑父家的官司轻描淡写、三言两语的跟苏赫简单地叙述了一下。反正吴瀚文已经答应帮她放人了,再跟苏赫讲讲不过嚼嚼舌头,有个话题,见面不冷场。
“他只答应你,帮着放人?……”苏赫不屑地问道。
“嗯……”冰月已经很满足了,说道:“放人就行了,人最要紧嘛!”
“田地不重要?家里不需要种粮食吃?如今地里的晚稻快收割了吧?”苏赫抿了一小口酒,关心地说道。
冰月斜睨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大人,那稻子在嵊州呢,离我远了点儿……”
苏赫差点噗嗤笑出声来,指责道:“自私自利!”
“我都这般抛头露面地求人了,还自私自利?”她觉得自己已经为她大姑作出了莫大的牺牲。
“那倒也是!你家里就没男人吗?要你出门求人?”苏赫问道。
冰月反问:“你上次在我家见着男人了吗?”
苏赫确实在她家没见到男人,全是女人。
他可怜她,轻声叹道:“以后这种事儿,跟我说,我帮你解决!”
“大人,感谢您的好意!”冰月自嘲道,“我倒希望一万年都别再遇上这等官司!”
“嗯,不遇上自然好,可遇上了也不打紧!”他仗义地说道。
冰月朝他淡然一笑,她明了他的意思,她接受他的好意,她感谢他的“援助”。她的笑如秋海棠般色彩艳丽,却透着清寒。他喜欢看她的笑,鱼梳笑起来虽则也美,可到底失些韵味。他不明白为何只觉得眼前这女子俏皮可爱,值得交谈?
他见她带了琴,便让她为他弹奏一曲。冰月弹的依然是《春江花月夜》,随意轻轻吟诵的还是那句“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他似乎觉得,落花还是对他有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