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秋雨又绵绵密密戚戚沥沥地下起来。冰月独自坐在阁楼的花窗前,回味着刚才跟母亲李娘子的一席话。透过花窗,远处是百花池边栽种的一大片青青翠竹,隔着雨滴织成的帘幕,她看不太清那片竹林,更看不清自己的将来。此刻,她脑海中浮现出刘家老太太咄咄逼人的神情,嫁去刘家真的好吗?会不会被婆母折磨至死?“冷雨萧萧涩不晴,丛篁遮尽小窗明。”无端吟起诗句,她很纳闷自己为何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起来?
“咚咚咚——”自家大门响起局促的敲门声,都这时候了,天色渐暗,还有谁会来?她倚着阁楼的花窗往进门的第一道院落望去,只见舒嬷嬷打了一把破旧的桐油伞,伞面已经黄的发黑,还有一两个破洞。她撑着漏水的伞快步跑向大门,打开大门,邻居胡屠户家的婆子也撑着把伞立在大门口,舒嬷嬷喊她进屋,她说就传几句话,不需要进屋。滴滴答答的雨中,两人开始交谈。
“巷长换人了,你家知道吗?”胡婆子说道,雨伞挡住了她的头,冰月在阁楼上瞧不见她的脸部表情。
“不知道……”舒嬷嬷应道。
“新任巷长让我来向你家传个话。”胡婆子继续说道。
“啥?”舒嬷嬷的声音有点抖动,她可能已预感到一些危机。
“从今秋开始,要重新登记户籍,你家是漏籍户,补登记之后,要缴纳丁税的。”胡婆子越说声音越尖刻,仿佛冰月家一直占了街坊邻居们的便宜一般,她要来“讨回公道”!
“丁税?”舒嬷嬷唬了一大跳,急忙解释道,“可是咱家没有男丁呀,为何要交丁税?”
“你家有什么不满的,可以直接去寻巷长理论!反正新任巷长说了,之前你家没交丁税是占了大便宜的,是漏网之鱼,所以要重新登记,补交丁税!”胡婆子宛若手持尚方宝剑,气势汹汹地说道。说完,转身就走。
“但是……”舒嬷嬷还想解释什么,发现只自己一人冷冰冰地站立于秋雨之中,阵阵寒意向她袭来。
“漏籍户?丁税?补交课税……”冰月重复着胡婆子说的这些词儿,她忽然发现生活变成了一头猛虎,正向她疯狂地扑将过来,要把她撕碎吞噬。
晚膳前,舒嬷嬷耷拉着脑袋,把胡婆子递的话儿告知李娘子,李娘子的脸色立即煞白。愤恨且不甘地说道:“看来这新任巷长不是什么好东西!瞅着咱家孤儿寡母,没有男丁就要来欺负咱们!”说完,她悲恸地大哭起来。
姑妈韩家娘子和韩福家的上前劝说。素雪毕竟年纪小,一听要多交税便害怕瑟缩起来。舒嬷嬷一脸无奈,冰月沮丧地摆着碗碟。
最后,还是姑妈韩家娘子说要去找新巷长理论,她便带着韩福家的一块儿打伞出门了。其余几人皆闷闷的,也无胃口再用晚膳,大家一声不吭地围坐在八仙桌旁,等待韩家娘子回来,希望能带回好消息。
大约点燃一炷香的工夫,韩家娘子带着韩福家的回来了。她气呼呼的,既生气又难受。见着她的表情,李娘子就知道没戏,肯定要补交丁税了。
八仙桌旁,韩家娘子也黯然落泪了,抽泣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新巷长说了,不是他想为难咱家。他说这是上头新任丞相大人的意思,若农户就要执行经理法,重新上报自家田亩数,重新登记。隐报或瞒报都要下土牢,严重的得斩首,然后按田地数缴纳田税。民户都得缴纳丁税,像咱家这种没有男丁的人家,如若不交税,就要归入别家(有男丁的人家),不然不准独立成户!”
“归入别家?”冰月问道,“那咱家能否归入舅舅家?舅舅家有舅舅和表弟两个男丁,都要交丁税的,咱家每年可以少许拿出些银两来补贴他家一下,总比自家单独交丁税来的划算……”
“巷长会同意吗?”韩家娘子说道,“他如今盯得咱家死死的,还能让你在他眼皮子底下搞这些动作?”
冰月闻言,沉默了。其他人也都悲伤不已,晚膳基本没怎么吃。母亲、舒嬷嬷、大姑主仆、素雪皆要各自回房前,冰月急忙宣布道:“明日一早,秀娥姑娘派马车来接咱们全家去灵隐寺上香,庙里有盂兰盆会,都去磕个头!”她的语调带些霸道,意思是谁都得去,不准不去!
出门游玩,还可以免费乘坐马车。多少时日,没过这种惬意的日子了,当然无人有异议。一宿无话!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空气中透着潮湿与清寒,郑嬷嬷便已坐马车等候在冰月家门口了。这是一辆由两匹骅骝马牵拉着,有铜制铃铛装饰的华丽马车。
舒嬷嬷提着放有香烛的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蓝色麻布。她打开乌木大门后,家里一应女眷皆走出门,一个接一个登上马车。马车内饰印花绢纱窗帘,周围缀着各色鲜艳的流苏,里边很宽敞。
郑嬷嬷小心地搀扶着冰月家众人,相继踩着板凳登上车厢后,自己最后上了马车。车夫撤下板凳,驾着马儿平缓前行。马车驶出了五柳巷,渐渐加速。
“好久没坐马车了!”冰月的大姑环视马车车厢,感慨道,“我原以为这辈子都再登不上马车了,没想到今日托秀娥小姐的福,又坐了回马车,还是这等装饰考究的马车!”
听大姑说起秀娥小姐,冰月的母亲李娘子急忙客气地询问郑嬷嬷:“嬷嬷,你家姑娘心真善!派这般高档的马车来接我们去灵隐寺进香……”
郑嬷嬷见夫人对她讲话,连忙恭敬地要回话,只见对面冰月朝她使了个眼色,意思让她注意点!郑嬷嬷是聪明人,当然明了冰月的意思,身体放自然些,不再毕恭毕敬的,笑着道:“咱家秀娥小姐,一直夸赞冰月姑娘琴教的好,有耐心。便央求了家里的太太,今日派了马车,特意来接冰月姑娘和家人去庙里转转,权当感谢!”
李娘子闻言,极受用,她觉得冰月就是运气好,遇上了秀娥小姐这样的大善人!谁说冰月去找野男人啦?都是胡说八道!
韩家娘子接着郑嬷嬷的话茬问:“你家主人是……哦,有些失礼,我就想打听一下秀娥小姐的爹爹任的是何官职?听说你主人家是官宦人家,我家有位亲戚也在府衙为官,说不定认得你家主人。”
郑嬷嬷觉得这话还真不好回答,之前没跟冰月商量过,随便胡诌一个,又怕将来穿帮,冰月姑娘难做人。她偷偷朝冰月望去,冰月又朝她使了个眼色,但郑嬷嬷猜不透冰月何意。
其实,冰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就想让郑嬷嬷随意说一个,走一步算一步了,将来的事情将来再作打算,先把眼下给糊弄过去。
郑嬷嬷笑道:“我就是个奴仆,主人到底任啥官职,具体的,奴家——一个妇人,还真说不明白,像是文散官之类的职务吧。”
韩家娘子想想也是,普通的居家妇人,仆役,皆不读书识字儿,哪里搞得清自家主人的具体官职呢!她也便客气地笑笑道:“你主人家还是不错的,至少日子不会过得紧巴巴的……”韩家娘子很是羡慕秀娥姑娘家的环境,她也曾出身官宦世家,可惜如今啥都不是了,被课税压得喘不过气来,快活不下去了。
李娘子心里也挺羡慕秀娥家的,她有意想攀上她家夫人,说不定将来能给素雪介绍户好人家。便笑着对郑嬷嬷说:“哎,咱小门小户的突然之间受你家小姐、夫人这么大的恩惠,不知该如何报答,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谢!”
郑嬷嬷一听,脸上的肉暗暗地抽动了一下,她又朝冰月瞧了一眼,只见冰月不动声色地端坐着,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郑嬷嬷便礼貌地回道:“娘子客气了,我家夫人常年茹素念经,近年来已好久不见客人了,说是要禁语。”
“哦,你家夫人真够虔诚的……”李娘子脸上掠过一丝别扭的神情,讪讪地回答道。心想:你家主人自然是瞧不上咱家的,是我自作多情啦,不该想着高攀的!反倒讨个没趣!
冰月见郑嬷嬷回答得很巧妙,便投过去一个夸赞欣赏的目光。郑嬷嬷会意,仅恭敬地坐着。
马车一路颠簸,大约跑了半个时辰才到灵隐寺。
山门口早有小沙弥在等候,用可爱的童声询问车夫:“施主可是来参加水陆大法会的?”
车夫说:“是,马车停哪儿?”
小沙弥指了指通往山门的青石板大道,清晰地回答道:“你驶进去吧,停到后边的永福禅寺门口,今日的法会在永福寺里举行。”
车夫又吆喝马儿继续快跑,到永福寺门口时停了下来。一众女眷皆踩着板凳走下马车,郑嬷嬷小心搀扶下车的人,一个个小心地伺候着。
下了马车后,冰月等人但见:山门高耸,梵宇清幽。山门口栽种着好些巨大的松柏,沧桑翠绿。永福寺的前边有五间大殿,金色的琉璃瓦砌如龙鳞般整齐地砌成行;后头两边僧寮,隐藏于高大的树木下,幽深静谧。前殿牌匾上大字书写着“风调雨顺”,后殿供奉着过去燃灯佛和未来弥勒佛。走入山门,道路两旁钟鼓楼森立,群山掩映下藏经阁巍峨耸立。
郑嬷嬷引着冰月众人即将走到大殿时,一位身披袈裟,戴着僧帽,打扮周正的长老,带着一群沙弥和尚们迎了出来。冰月回头,往身后瞧去,以为后边来了什么重要的大人物,可身后无人。长老是冲着她们来的,是来迎接她们的。
长老等僧众把冰月家人迎入大殿,法会才正式开始,香烟缭绕,钟鼓和鸣,梵唱声起。冰月的母亲和大姑等人皆觉得今日在永福寺里有点受宠若惊,现如今就她们这身份居然还能享受这等待遇?
舒嬷嬷小心地捂着挂于自己手肘上的篮子,小声地在李娘子耳畔说道:“大娘子,咱没有准备银子……”
刚才长老亲自出迎,李娘子便想到这个问题了,她面上极尴尬,可惜捉襟见肘,哪里拿的出香火钱。
法会结束后,长老请冰月家众女眷去客堂用膳,李娘子急忙回绝道:“感谢长老的好意,但我们自家带了干粮了,就不叨扰长老们清修了!”
韩家娘子也知道她们没有给香火钱,也拿不出香火钱,帮衬着嫂子道:“是啊,我们自家带了干粮了,不打扰了!”
趁长老等人去叠放好地上的蒲团时,郑嬷嬷小声且恭敬地对李娘子等人说道:“秀娥姑娘已经给过香油钱了,还请夫人、姑娘们在此用完素斋再回去,千万别辜负了秀娥姑娘和我家夫人的一番好意。”
众人见郑嬷嬷这般说,便跟着长老去客堂用素斋。素斋极丰盛,有炸串玉片、佳香豆腐、松花竹影、香泥藏珍、竹笙如意、永福粉丝、古越莼菜……花色搭配鲜艳,且制作精良,刀工细腻。冰月等人皆吃的欢喜。
郑嬷嬷见冰月满意,也就悄悄地朝一旁上菜的小沙弥点点头。
素斋过后,小沙弥为众人各端上一杯龙井黄茶,茶上齐之后,沙弥双手合十,礼貌地说道:“这是我家师父亲手制作的茶!”
众人细细品了一口,都觉清香扑鼻,外头有银子也是买不到的。
李娘子觉得自家拿不出香火钱,还要这般蹭吃蹭喝,实在过意不去,不觉很是羞愧。